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中有佛

类别:其他 作者:犴翥字数:3410更新时间:22/07/19 20:13:55
南荒,苗疆。

月朦星隐,不知何时,空中竟泛起了云,浓重的乌云,借着大道风势,翻滚着,翻腾着,似要一口吞噬这渺小的人间。

雨丝如幕,似银针一般,准确地,犀利地,向着石板铺就的天街,狠狠地扎下来。

每一次撞击,都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如环佩相扣,铜铃相击,清越可人。

每一次撞击,又都如敲在听雨人的心上,敲在圆灭的心上,敲在御天风的心上,敲在每一个雨夜难眠之人的心上。

御天风缓缓地睁开眼,就在刚刚,他又已睡了过去,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睡过去,更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猜测时间应该很短,因为他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如针的小雨仍旧密密麻麻地下着,丝毫没有变大或者变小的迹象,他也在这如针如幕,搅乱人心的小雨中,一次又一次地昏睡过去。

可是这一次,他醒来后,便再也没有睡过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也正在看着他。

这个人便是圆灭。

圆灭一直都坐在这里,烤着火,吃着红薯,也一直都在看着御天风,看着他一次次地醒来,又一次次地陷入沉睡。

圆灭看着御天风,便想到了自己,虽然御天风与他截然不同,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也许信仰佛祖的人,都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都会有一种普度苍生的宏愿,也都会有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无上操守,即使那对于圆灭来说,只是曾经。

可圆灭还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虽然他之前就已想了很多。

可是御天风却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圆灭,也许是他的思绪已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圆灭。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注意圆灭,也不得不看向圆灭了。

因为圆灭盯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匹老狼盯着一头羔羊,一个淫棍盯着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这使得他不得不惊呼诧异,道:“你想干什么?”

圆灭亦是一声惊呼,因为就在刚刚,他随着御天风的惊呼而抬起目光,当他的目光与御天风的目光相触时,他在那道目光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死亡,他毫不怀疑,刚刚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妄动歹意,他的头颅顷刻之间便会脱离他的脖颈,飞出去,飞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腐烂生蛆。

可他终是庆幸,他没有歹意,更没有勇气,即使方才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已是一只受伤昏睡的猛虎,可他仍旧没有勇气,去触他的霉头。

“我只是…在看…那个…”

圆灭弱弱地说了一句,一指御天风手臂。

御天风低下头,便看到了那个图案,映在他的手臂上,便如长在他手臂上的一颗毒瘤,令人生厌,却偏偏无法除去。

又是那个神秘的紫色图案。

圆灭分明已在御天风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令人作呕的神情,可那些只是片刻,片刻之后,御天风的眼中,便只剩下悲伤,无奈,以及——深深的绝望……

御天风一笑,举起那只手臂,将袖子向下拉去,道:“你是在看这个?”

神秘的紫色图案完全暴露出来,占据了御天风的整只手臂,样子像极了一条三头蛇,三头蛇又偏偏长着两条虎尾,背部突兀地伸出两只翅膀,像是两只蝙蝠的翅膀,翅膀极宽大,几乎覆盖了御天风的整条手臂,使得他的那条手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紫色,加之图案刻画栩栩如生,简直要从御天风的手臂中飞出来一样,尤其是三头蛇的眼睛,赤红如焰,偏偏中央一抹幽蓝,为那本就诡异的图案更添几分惊刹。

圆灭看得呆住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缓过神来。

“啊,是,看来你也是那个组织的人,苗白凤也是,我也是,只不过,我入组织的时间尚短,还没有资格刻这个图案…”

“你想说什么?”御天风冷哼一声,放下手臂,一把拉起衣袖。

圆灭先是大笑,以手扶着后脑勺,然后用眼角余光偷觑御天风,语气谦卑,试探着问道:“师弟我只是…想要问一问…这紫色图案的来历…”

御天风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冷笑三声,道:“你可知此乃组织机密,怎可轻易泄露?况且到时你若做得够好,自会有人与你明说,我就不在此多加废话了,说了,也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圆灭低声说道:“师兄,夜已深,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我圆灭可以以佛起誓,绝不泄露半句,如何?”

御天风盯着圆灭,目光冰冷,道:“你知,我知,可别忘了,还有天知地知,更何况,就凭你一个佛门叛徒,竟还敢觍颜说以佛起誓,你是当真不怕佛祖立威,先将你灭杀了…”

圆灭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道:“信佛之人,心中有佛,有真有假,和尚我心中有佛,却是真的,至于信不信佛,倒无所谓了…”

“心中有佛,却不信佛,可见在佛前立的誓,也是假的,不作数了…”

圆灭摆摆手,道:“信佛心中无佛之人,起的誓才不能作数,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为誓,更不会害怕违誓后究竟有谁来惩罚他,不信佛心中有佛之人,虽百无禁忌,诸邪不避,但至少心中尚有一‘信’,凭着这一‘信’,他便不敢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因为他怕自己心中的佛,对他秋后算账,严施惩罚…”

御天风不由笑道:“他不信他,却怕他,这是何道理?”

圆灭亦是一笑,道:“很可笑,对吗?初时我也觉得可笑,可后来,当我明白后,我便再也笑不出了…”

御天风听到这里,忽然来了兴趣,他挺直身子,便像是一名学生,在认真地听私塾先生的教诲。

“为何?”

圆灭不再嬉皮笑脸,而是一拍自己的胸膛,眼神中也再没了红尘和尚的低俗不羁和游戏人间的自认洒脱,道:“因为这儿,因为我的心,我的良心,我虽是一个酒肉和尚,佛门叛徒,可我自认,我的心,仍旧要比那些市井势利之徒高傲,不屑人间腌臜事,他们为了名利金钱,可以以佛起誓,可他们到最后仍旧赚得盆满钵满,不是佛祖整日里讲经诵法,普渡众生,没空惩罚,而是他们的心压根就没有佛祖,心中无佛,亦无老天,他们的心中,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的利益,心中无佛之人,又怎能入得了佛祖的法眼?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交托地狱,他们死后,自会有厉鬼纠缠,阎王发判,佛祖自是不必再管,可和尚我现在虽已不信佛祖,可我心中却有佛,知道何为轻重缓急,何为天道正义,和尚我虽杀人,那只是因为我深知,我死后是一定会入地狱的,我虽会入地狱,可这也并不耽误我心中有佛,我愿在那地狱之中,身穿残破僧衣,手持木鱼,稳坐莲台,讲经诵法,我愿被那厉鬼抓咬,挖眼割舌,黥面失聪,难语难闻,我愿在那无边炼狱之中,身受万世煎熬,永难超度,我只愿我心中有佛,心向佛祖,哪怕最后葬身三途忘川,灵魂永栖奈何桥畔,我亦无悔无怨,只因我心中有佛…”

圆灭说罢,屋子里顿时陷入一阵寂静,两人久久不语,只有窗外雨声,寒鸦夜袭,俄顷悲怆失声。

“你这一番话,倒颇像地藏王菩萨当年发下大宏愿,地狱一日不空,他便一日不成佛…”御天风舔舔嘴唇,他忽然又想要喝酒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与苗白凤喝,而是与圆灭喝。

圆灭说了这么多,也早已口干舌燥,他望了望窗外,雨势不停。

圆灭回过头,笑道:“和尚听闻,古人喝酒,若遇朋友,当先浮三大白,若遇知己,当先干一坛,若遇自己敬佩之人,便是喝水也能当酒醉,不知,你我现在,算是何人?”

御天风一笑,道:“酒,已经喝光了,你若是还想喝酒,便只能现在去三里外的酒肆买,还要连夜敲开人家的店门,若是店家脾气够好,许会为你沽上几坛,若是店家脾气火爆,许会提着大刀,来披星砍你,你意下如何?”

圆灭道:“我有意为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御天风道:“我现在反倒无意喝酒了…”

圆灭目光一黯,道:“那我们便干坐着吧,坐到天明…”

御天风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已成瓢泼的大雨,道:“酒虽喝不上,不过喝雨倒也是种不坏的打算…”

圆灭闻言,目光陡然一亮,笑道:“喝雨?如何喝?”

御天风道:“当然是坐在大街上,仰起头喝了…”说罢,便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圆灭望着御天风的背影,迟疑不前。

楼下便传来御天风的声音:“还不来?难不成是在等雨停?若是雨停了,便连雨都喝不上了…”

圆灭闻言,鼻子一酸,眼眶一红,险些落泪,忙大笑三声,道:“好!和尚这就来!这就来!”

说罢,沿着楼梯,几步便跳下去。

一条长街,雨势愈大,积水已没人双脚。

两人,两张桌子,中间隔着一条小渠,两人相对而坐。

大雨很快便漫过二人腰部,二人却毫不在意,仰天长啸。

御天风一抹脸上雨水,大笑道:“这雨如何?”

圆灭索性脱去上衣,袒胸露乳,喝道:“甘冽清甜,比之美酒,不遑多让…”

御天风一摆手,道:“此言差矣,依我看,这雨清淡如水…”

圆灭一愣,随即正色道:“是,清淡如水,这本就是水…”

说罢,两人便哈哈大笑,笑声与雷声混在一起,甚至盖过了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