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经年少春衫薄

类别:其他 作者:情何以甚字数:5310更新时间:22/08/28 04:07:22
元凤五十七年元月二十四日,宜出行、祭祀、纳财,嫁娶。

是为朔方伯之子鲍仲清和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的大婚之日。

能够掌控整个齐国叁成的车马行生意,鲍家的财力自是毋庸置疑。鲍氏的生意,当然也不仅仅局限于车马行。而是以车马行为基础,向各个领域扩张,早已经编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商业网络。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重玄胜虽然重金收购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要将此花送往楚国,仍需要借助鲍家的渠道。

在齐国各大名门里,只以财力而论,鲍家恐怕仅逊于贝郡晏氏。

鲍仲清娶妻,装彩礼的车队,排开足足十里地,这头望不到那头。

在苗家所在的桂城,一度阻塞了交通。

大齐王都,寸土寸金的临淄城里,亦是披红了整整叁条街,要摆九天的流水席,寓意天长地久。

鲍氏一门叁伯爵,论及权势地位,在大齐帝国亦是一等一的世家。

朔方伯鲍易乃九卒统帅、当世真人,掌九卒之湮雷,是站在大齐帝国最高层的人物。

昌华伯鲍宗霖很早之前就卸了官职,在位于银翘郡的鲍氏族地闭关修行,一心冲击洞真。而英勇伯鲍珩至今仍征战于万妖之门后,手中亦握军权。

这样的顶级名门嫡子大婚,场面自是盛大非常。

甚至于被有些好事者称为“伐夏大胜后齐国最大的喜事”。

能够在婚事当天坐进朔方伯府里的,都可算是身份地位的证明。

随便扔一块砖头进去,很难砸到五品以下的官员。

车水马龙,聚集的都是官车。

门庭若市,拥堵的都是贵人。

朝议大夫宋遥都亲自到场,在婚宴最**为新人亲笔写下贺词。

苍术郡郡守苗旌阳,正是宋遥的门生,据说已经触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有很大的机会再进一步。

鲍仲清和苗玉枝的婚事,也被视为朝议大夫宋遥与九卒统帅鲍易在政治上的靠近。是强强联手的讯号。

大胜夏国之后的齐国,又多出了太多的利益可以分割。这亦不过是浩荡朝局里的一缕掠影。

不过朔方伯府外的流水席尚在继续,鲍仲清本人却在成亲的第二天,就放下娇妻,走进了稷下学宫——这本是伐夏战争结束后,天子对有功之臣的赏赐,给予年轻人在稷下学宫进修的机会。

他自然承继的是鲍伯昭的遗泽,鲍伯昭虽然在午阳城外兵败身死,但前期扫荡东线诸府的功勋,也不会被完全抹去。

鲍仲清新婚第二日,便去修业,其勤其勉足见,一时传为美谈。

同一批进入稷下学宫的,还有姜望,重玄胜,李龙川,李凤尧,晏抚,重玄遵、王夷吾,文连牧,谢宝树等人。

王夷吾所背负的禁令,是不许入临淄。开在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学宫,却是没有问题。

这些人在伐夏战场均有出彩表现,也就一个谢宝树有些突兀。

但细论起来,姜望和重玄胜在东线战场获得的所有功勋,都要归于谢淮安的领导。

而他本人作为东线主帅,主导战局,先一步击穿夏军防线,杀死了大夏奉国公周婴。更是攻破贵邑城,生擒夏天子……归齐之后,赏功却是寥寥,几乎虚应了过去。

这些当然都是折给了谢宝树。

齐人论功,自来功是功,过是过。可谢淮安以如此大功,要保一个谢宝树的前途,便是天子,也不能不斟酌。

重玄胜说谢宝树是谢淮安视如己出的小心肝,也是真没有说错。堂堂当世真人、名列政事堂的朝议大夫,在战场上给足了谢宝树机会,事情发生后,又铆足了劲去补漏……便是待亲儿子,好成这般的也不多!

除了本国的这些年轻人之外,此次齐廷还向东域诸国开放了少许名额。

如弋国蔺劫入学宫是因阎颇之功,容国林羡入学宫是因欧阳永之死,旭国李书文入学宫是因西渡夫人之功,昭国顾焉入学宫……是因为国君亲自来朝齐天子。

这是稷下学宫近些年来开放名额最多的一次。

每一个进入学宫的名额,都可以等同于巨量的资源付出。这亦在侧面上,说明了齐国此次伐夏的收获之大。

稷下学宫就在稷门外,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见过学宫内的风景。

它实在太重要,几乎可以说是大齐帝国的命脉所在。

又实在太神秘,轻易不对人放开真容。

稷门外行不过十余里,就能见得门楼。

高大的石牌楼伫立在此,已经缄默了千年。没有太多繁复的凋饰,质朴而大气,贯穿了时光。

牌楼上刻着的“稷下学宫”四字,是齐武帝当年亲笔书就。并不如何金戈铁马,也不藏锋隐势,反有一种任性自然、随性洒脱的姿态。

仅以这幅字而论,与其说是帝王,说是名将,倒更像是某位狂生名士。

对于这位传奇人物,姜望神交已久。

此刻免不了站在牌楼下,对这幅留字细细瞻仰。

刚从学宫里走出来的、素以严厉着称的教习鲁相卿,见得这一幕,关住了本来准备大声呵斥的嗓门,默默地候在一边。

虽则说入学宫论师生,尊卑有序……但武安侯这不是还没走进来么?

而且怎么说……不愧是大齐最年轻的军功侯爷,不愧是武安侯!对武帝多么尊敬,又多么有悟性,看他那认真的眼神、坚定的棱角,显然是完全能够感受武帝这四个字的神韵。

难得,难得。

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见了!

稷下学宫的特殊性,完全隔绝了姜望的感知。以至于他迟了几息,才发现这位年迈教习的到来。

连忙欠身行礼:“这位先生,敢问尊讳?我名姜望,奉天子之命,特来学宫。”

多有礼貌!

鲁相卿很满意,僵硬惯了的脸上,也生扯出了笑容:“老朽姓鲁,是乐安郡由弭人,元凤十九年治沧郡有功,成就金躯玉髓。后来进了术院,潜心为国研究军阵道术,虎岳啸海就是老朽当年研究出来的,至今沧郡郡兵都还在应用……元凤叁十七年进了稷下学宫,担任教习至今,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啦!说起来,养心宫主、长生宫主,我都教过的。”

他本来还想插讲一段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事迹,念及面前这位年轻侯爷的勋绩,终是遗憾作罢。

“鲁先生。”姜望肃然起敬:“姜望来得迟了,劳您久候,实在不该。”

“哈哈哈,不说这些。”鲁相卿看了一眼姜望旁边的丑汉,笑着说道:“让你的部下回去吧,我这就引你进学宫。”

“呃,这是我的书童。”姜望解释道:“我的修行基础很不牢固,陛下特许我带一个伴读书童入学宫。”

这其实便是天子给他一个荫庇入学宫的名额,算是对新晋武安侯的优待。

他于是带上了……廉雀。

鲁相卿起先只是乍一看了一眼,觉得怪丑的,料想应该是武安侯在战场上的旧部。

这会细一看……

竟还不如乍一看。

他难掩讶色:“这般大龄的书童?”

他倒是没有什么坏心。言下之意,你武安侯就算能荫庇一人,也该找个年轻的、有前途的,如此才能对得起稷下学宫入学名额的珍贵。

廉雀闷了半天,这会终是忍不住了,瓮声道:“先生,我跟姜望同岁!”

“啊,那什么……走吧。”

鲁相卿随手结了个印,便见高大的石牌楼之后,慢慢显现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着展向云雾深处。流云薄雾间,是隐隐的宫阁楼台,真如仙境一般。

这位稷下学宫的老教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姜望解释:“进出稷下学宫有一套专用的印法,每天都不同。今日是乙午印。”

以姜望如今神而明之的境界,踏上青石道路后,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

所有修士都清楚,道元的诞生,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是为“大道之初”。

而在这种形而上的概念之外,更具体的诞生过程,可以这样来描述——所谓道元,是在修行者意志的统合下,融贯气血和天地元力,在修行者的肉身内,经由道旋和道脉真灵提炼完成。

天地元力在内是道元诞生的基础,在外则是道法威能的保证。在正常的环境里,它是几如空气一般的存在。无处不在,但又稀薄得几乎没有实感。

几乎所有强大势力,都会以法阵凝聚天地元力,使之更为浓郁。

但姜望所感受过的最浓郁的天地元力,也不似此刻这般,几乎如水流淌,肆意冲刷着体魄!

完全不需要分心提取,一呼一吸即是浓郁的天地元力。

当然,修士自身才是根本,再浓郁的天地元力,也堆不出修行境界的突破。无非是加速道元的凝聚,在游脉境和周天境有相当大的益处。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他在进入稷下学宫之后,立刻就生出一种感受——他好像距离世界的真相……更近了!

如果说在稷下学宫之外,他与天地本质隔着一片海,那么现在就只是隔着一条河。虽然还是很遥远,但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对岸的风景。

以他现在的修为,断无出现幻觉的可能。

也就是说——在稷下学宫里修行,有助于体悟洞真!

这是何等惊人?

姜望的心神,一时飘忽,已经飞进那玄妙难言的感知里。

鲁相卿极羡慕地看过来一眼,对廉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抛开学术道统不谈,稷下学宫本身亦是绝佳的修行宝地。

元气浓郁自不必说。

更有大齐国运蒸腾此间,使那些在官道上未有足够建树的修行者,亦能享受官道之便,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这地方贴近现世本源,叫人可以更容易地看到世界本质!

天地本身可以视作一堵墙,大道好比墙外的风景。稷下学宫这样的宝地,好比墙上的窗。

窗子终究大小有限,容不得许多人一起往外窥看。甚至于这扇窗的开合,本身即会损害窗子的寿命。使用之后,便需要时间来恢复。

所以稷下学宫里的名额向来有限,珍贵非常。尤其对于踮踮脚就有资格看见天地本质的神临修士来说,更是如此。

如他们这般常年在稷下学宫里授课的教习,其实对天地的感知都是被屏蔽了的。只有在学宫贡献达到一定份额后,专门兑换的自由时间里,可以自由感知此方天地。

一年辛苦到头,不过能换得一两个时辰。

但便只是如此,也足以叫人趋之若鹜。不知多少人想进稷下学宫,都挤不进来。

他也是当初在术院挣得了足够的贡献,才有资格来稷下学宫授课。

整个东域的修行者,谁不想在稷下学宫里修业?

这里强者如云,百家争鸣,又有绝佳的修行环境。

稷下学宫的教习分为两种。一种是鲁相卿这样的常务教习,权责相济,一方面教导学生,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的修行。还有一种便是那些大小宗门修行者,须定期来学宫里授课,亦称教习,但本质上是徭役的一种。有责无权,更多是为丰富稷下学宫里的修行知识。

而像姜望、重玄遵这种,被天子特许进入学宫的,他们在学宫里的修行完全不会受限,几乎就是在那个观察天地本质的“窗子”上,划去了两块固定的赏景份额。

鲁相卿的羡慕,既是因为姜望可以不受限地借助稷下学宫感知天地本质,也是因为姜望对天地变化有如此敏锐的感知,一进稷下学宫就能感受关键。

他成就神临已经二十八年,太知道从神临到洞真,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也太知道这种敏锐意味着什么。

一直等到姜望自己从那种玄妙的感知世界里退出来,鲁相卿才开口道:“武安侯选好课业了么?还是自己修行,只偶尔找人解惑?”

他缓步而行,很有些自矜:“老夫于儒家之学,还算有些心得。对道术的研究嘛,亦不曾荒废过。”

“既在学宫,晚辈为学子,先生直呼名字即可。”姜望先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才道:“兵法墨,释道儒,这几家显学,我想都先听听看。道术课也是要上的,非常期待先生的教导。”

兵、法、儒、道、墨、名、农、商……几乎现世所有显达的修行流派,在稷下学宫都有相应的课授。

就连在齐国本土几乎绝迹的释家,在这里也依然有自己的位置。

这地方只问修行,不问其它。

太多的探索者,在此碰撞思想。

百家争鸣的繁盛,为齐国培养了大量的人才。稷下学宫本身,亦是大齐术院的强力依托。

说它是大齐帝国的根本重地毫不为过,无怪乎前相晏平在位时,在各个公开场合一再强调,说稷下学宫有“社稷之重”。

“哈哈哈,好说,好说。”鲁相卿捻须而笑,想了想,又对廉雀道:“你到时也记得来。”

廉雀灿烂一笑。

鲁相卿赶紧又把目光移回姜望脸上:“我就不再送了。这条路走到头,就是明心舍,自然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处。记得上课时间,误了可没人等你们。”

“有劳先生了。”姜望停下来行礼:“先生请留步。”

鲁相卿摆了摆手,便自去了。

他堂堂神临修士,稷下学宫常务教习……今日轮值轮到了看门,也须是不能耽搁太久。

一直等到鲁相卿走远,姜望才与廉雀继续往层云深掩的明心舍走。踏着长长的石阶,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廉雀一张丑脸笑得坦荡极了:“见你这般风光,我与有荣焉!”

稷下学宫内外,几乎是两个世界。稷下学宫里的常务教习,根本不必在乎外间的权争。所以此间教习的严厉,也是出了名的。

历来名门贵子,没少在里间吃过教训。

但对于这位武安侯,鲁相卿的态度实在是温柔。

姜望笑了笑:“这算什么风光,鲁先生只不过爱才心切。”

说话间,层云荡开,掩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栋栋屋舍,便以一种令人感官极其舒适的姿态,显现在视野中。

就像是把人拉进了山水画里,又像是画中的风景,一寸一寸具现在现实中。

所谓明心舍,明心见性,而后能安也。

“姜大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手提柴刀的容国天骄林羡,从一块青石上飞跃下来,大约是刚还在练刀,身上有一股散之不去的凌厉,偏偏脸上的表情是激动而亲切的:“您果然来了!”

在这时候遇到林羡,姜望也有些开心:“林兄弟竟是在等我吗?”

“听说您今天要来,他是从早上就开始等了!”

青石之后,举起一只懒洋洋的手。

弋国天骄蔺劫,轻轻一撑,便用一个优美的翻身,落在了姜望面前,半跪于地,顺势行了个军礼,咧嘴笑道:“当然,末将是昨晚就睡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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