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一双银舞鞋
类别:
其他
作者:
远方还远字数:4608更新时间:22/07/31 03:06:22
“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我摇摇头。
她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点上。她抽烟的样子很特别,深深吸入一口后,过了一会,才缓缓地吐出来。抽烟的时候,她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吐出的烟顺着她的目光,飘出很远后才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她抽的是那种又细又长的女士烟,把一支烟抽完后,她又开始讲述。
“看着弟弟安静地躺在那里望着她,小女孩突然有一种感觉,这场蓝雪,是仅属于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从那一刻起,她觉得她和那个小生命冥冥之中有了某种联系,是不同与血缘关系的特别联系。
“弟弟出生之后,一家人都很高兴。她爸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现在医院里。抱着弟弟时,小女孩发现他爸笑了,还很难得地夸了她几句。记忆中,她从来没有看到她爸笑过。从那时起,她爸就再也没有打过她妈妈了。因为弟弟的出生,小女孩原本平淡的生活里,也多了很多热闹与欢笑,当然,小女孩承担的家务活也比之前更多了,但是她从来都没抱怨过。
“她弟弟三岁那年,有一个星期天,小女孩的爸爸还在矿上上班,妈妈去一家小超市兼职,家里只有她和弟弟。吃过午饭,把弟弟哄睡着以后,小女孩开始做作业。她成绩很好,那些作业对她来说从来就不是麻烦,她很快就做完了,然后打开了电视。电视上那阵正在放一个少儿才艺比赛,就是让一群孩子在舞台上表演自己最拿手的唱歌跳舞朗诵之类的节目,很无聊的那种,但是她很喜欢看。害怕吵到弟弟,她把音量开到最小,一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正在跳舞,碰巧她也会跳这支舞,于是她就跟着音乐跳起来,一边跳一边还从电视机旁边的大衣柜镜子中审视自己的舞姿。
“她轻轻地哼着伴奏音乐,对自己的舞姿很满意,觉得比电视上那个小女孩跳得好多了。尽管如此,那个小女孩还是得到了评委们的一致赞扬。她想,要是她出现在那个舞台上,一定会让现场的观众都惊呆了吧?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知道她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一曲终了,她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对着镜子擦了擦汗,就在这时,她从镜子里发现,她背后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男人。
“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小女孩当时一点害怕都没有,她只是有点恍惚,以为自己真的站到了舞台上,背后那个人就是观众。她又对着镜子认真地看了看,那个男人正在背后冲她微笑。
“她很好奇地转过身来,这个人看上去很和善,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受了他笑容的感染,小女孩当时只觉得内心非常平静、非常放松,她当时就认定他不是坏人。
“‘你刚才跳得非常好,我都看入神了’,那个男人轻轻鼓着掌。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和那个小城里她认识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谢谢你’,小女孩很大方地回答,又好奇地问,‘你是谁呢?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越过千山万水才到了这里’,他说得很平淡,一点都不做作,于是小女孩认定他说得是实话,没有欺骗她。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来我们这里呢?’
“‘为了他’,那个男人指了指还在熟睡的弟弟。就因为他这句话,小女孩顿时生出一种深深的失落,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以为这个男人是为她而来的。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很有礼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绍伊夫,认识你很高兴。’那个男人很正式地向她介绍了自己。小女孩想了想,‘绍伊夫?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外国人,但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外国人啊?’听了这句话,那个叫绍伊夫的男人很开心地笑起来,‘我不是外星人,但我来自比外国还要远得多的地方。’‘是南极吗?’小女孩又问,在她的心中,比外国还要远得多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南极了。绍伊夫再次被逗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完之后,他擦了擦眼角,指着小女孩的弟弟说,‘我能近一点看看他吗?’‘当然可以。’小女孩把弟弟小心翼翼地抱过来,坐在他傍边。她弟弟还在熟睡,睡得很香。‘请你小声点,别把他吵醒了。’小女孩说。‘我知道’,他轻轻点点头,然后看着小女孩臂弯里的弟弟。他看得非常仔细,过了一会,他露出了很欣喜的表情,然后对小女孩说,‘谢谢你,非常感谢。现在,请你把他放回床上去吧’。
“她把弟弟放回去后,发现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沉思。小女孩没有说话,坐在傍边静静地陪着他,她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小女孩。过了一会,他笑着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然后从身子后面拿出一个盒子,那个盒子包装得非常精美,小女孩都有点舍不得打开,但是当她一点一点地打开盒子后,发现里面的礼物更加精美——那是一双银色的缎面芭蕾舞鞋!她从来没收到过这么昂贵的礼物,激动得脸都红了,不停地道谢。
“‘请不要这么客气,这真的没什么,就是一个小礼物’,他说,‘请照顾好你弟弟,我以后还会经常来的。还有,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好吗?’小女孩使劲点头,尽管她还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她说了再见,然后走出了家门。
“那是小女孩第一次见到绍伊夫。他送给她的那双舞鞋,她至今还保留着。
“小女孩严守承诺,从来没有把绍伊夫的事告诉其他人,包括她的爸爸妈妈。她把舞鞋藏在自己的小床底下,只有家里没人时才会偷偷拿出来穿一会。小城里没有人会跳芭蕾舞,小女孩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还曾经因为跟着尝试而扭伤了自己的脚。她想,她要好好练习芭蕾了,下次等他来,她就穿上这双舞鞋跳给他看。为了这个梦想,小女孩到处去找芭蕾舞的资料,电视上只要一播出芭蕾舞的画面,她连作业都不做,紧紧盯着看。哪本过期杂志上偶尔有一两张芭蕾舞的照片,她都会偷偷撕下来藏好,时不时拿出来欣赏。
“小女孩很聪明,不久之后就能模仿几个经典动作,而且学得有模有样。当她对着那面大镜子练习时,她仿佛觉得她不是在自己简陋的家里,而是在某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上、当着几百位观众翩翩起舞……她练了一遍又一遍,一点都不觉得枯燥乏味,但是绍伊夫很久都没来,她等得很焦急。那是小女孩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等待的痛苦滋味。
“过了整整一年绍伊夫才来。小女孩高兴极了,她请他先别说话,拉着他坐下,还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跑到房间换上那双舞鞋,踮脚脚尖走出来,给他表演了一段芭蕾舞。她只会几个片段,但凭着想象把那些片段串起来,嘴里还哼着配乐,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绍伊夫看得很认真,跳完之后,他纠正了她的几个小动作,还给她详细讲了芭蕾舞的起源、流派和要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小女孩对他无比崇拜。
“这次他也是没呆多久就走了,走之前,他看了看她的弟弟,她弟弟同样仍在熟睡。送他走之后,小女孩特别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她如愿以偿地表演了芭蕾,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给她讲的那些芭蕾的事,而是因为她认定,绍伊夫这次是专门来看她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在枕边发现了一本书,是关于芭蕾舞的。特别的是,她把书打开后,书上那些图片中的演员都动了起来,一个个美丽的小人在纸上跳着芭蕾,就像是开启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她把书合上,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不用说,这本神奇的书肯定是绍伊夫送来的,其实她早已经隐约觉得绍伊夫不是一般人了。小女孩不傻,已经12岁了,她不怎么相信神仙或者幽灵之类的传说,但是她也不知道宇宙内还有一个蓝星。于是她就把他视为一个神秘而又友善的存在,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给绍伊夫设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身份。
“那段时间,绍伊夫来得很频繁,他陪小女孩聊天,给她讲故事,有时候会带一个小礼物,有时候不带,但是没关系,小女孩都觉得幸福。她从来没有追问过绍伊夫的来历,因为她害怕问了之后,这段关系就会从此消失,她非常害怕。
“但就在那段幸福时光之后,灾难在小女孩的家里接二连三发生。先是她爸在一场事故中失去了双腿,矿上赔了一小笔钱,就把她爸退回来了,然后是她的弟弟。弟弟三岁时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她爸安慰她妈妈说,有些小孩就是学话慢,这种孩子长大肯定聪明,但是之后越来越不对劲,五六岁的时候,弟弟还是不太能说出一句连贯的话,他经常在那里自言自语,但是别人问他的时候,他却总也不回答。而且性格也变得非常孤僻,一家人中除了姐姐,谁要想抱报他,他都会大哭大闹,手抓脚踢的,非常激动,遇到这种时候,只有小女孩才能安抚他,让他平静下来。
“邻居们背后都说她弟弟是个傻子,她爸妈好像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有小女孩坚决不同意,她知道,弟弟心里面一点也不糊涂,他完全能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但就是不愿回答。而且弟弟画画得很好,她把弟弟的画拿给美术老师看,老师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孩子的作品,当听到小女孩讲了弟弟的情况后,老师说出了一个陌生的词——自闭症。
“小女孩把老师的话告诉了爸妈,妈妈决定带着弟弟去大城市的医院检查,她们东拼西借,凑足了路费出发,小女孩留在家里照顾她爸。一周之后她们才回来。专家已经确诊,弟弟就是自闭症,而且这种病,治不好。她妈妈到家之后就彻底倒下了,小女孩都不敢想象,这一周她妈妈是怎么撑下来的。
“爸妈都躺倒在床上,弟弟又是那个情况,一家四口有三口都需要她照顾,那段时间小女孩都快疯掉了,她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绍伊夫的名字,但是从来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像消失了一样……”
她停下来,默默擦了下眼角,又抽出一支烟点上。
“很悲惨又很老套的故事,是不是?”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看着玻璃杯。杯里的水我还一口都没喝过。
夜已经很深了。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的美食街已经回归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子还在“啾啾”地叫着,单调又绵长。
“你还愿意听吗?”
我转过身,她正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只要你愿意继续。”
“谢谢你”,她低声说,“这些故事,我之前从未给别人讲过。”
“就在小女孩快要绝望时,学校把她找去,告诉她一件事。有家跨国公司,研发出了一种治疗自闭症的新药,正在寻找志愿者。学校通过相关部门得知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通知了她。这种实验不仅不收费,还要给她家一些补助,但是也有很大风险。小女孩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她甚至暗暗有种希望,这是绍伊夫在默默帮助她。她的申请很快获得批准,不久后那家公司就派人到她家,当她爸颤抖着手犹犹豫豫地在协议上签下名字时,她甚至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她弟弟被接走后,她妈妈哭了很久,她爸也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只有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因为她看到了希望,哪怕这希望是如此渺茫。
“绍伊夫一直都没来,三个月、半年、一年、两年……她弟弟也一直没有被送回来,那家公司会定期给他们写信,报告她弟弟的最新进展,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但是也没有恶化。信里有时还会附上照片。照片中,弟弟一年一年在长大,看上去很健康。这中间,小女孩的爸爸去世了,走得很快,没有受什么痛苦,这对他也是一种解脱吧。她妈妈还是那样,长年都躺在床上。还好,那家公司会定期把补助款活过来,她和妈妈勉也能强生活。有时候她会冒出一个危险的想法,她和妈妈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全靠了她那个‘傻子’弟弟。但是她很快就会否定自己,她并没有把弟弟出卖给任何人,她衷心希望弟弟能好起来。
“绍伊夫仍然没有出现过。小女孩上了高中后,学习压力很大,也没时间练习芭蕾了,她偶尔会把那双舞鞋翻出来,穿在脚上照照镜子,说也奇怪,那双舞鞋会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而变大,一直都很合脚。但尽管如此,小女孩再没有了跳舞的心情。”
她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体。她的身体非常柔韧,看得出来,是受过长期的舞蹈训练、
我知道,她终于就要讲到故事最关键的部分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