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月莹天心明（二）

古人早已有过明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今人亦有总结曰：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但显然今日这道雷劈地有点歪了，装逼惯犯的桂圆安然无恙，平日里端庄清冷外加温柔持重的桂花却被砸了个正着。

桂圆看桂花神色怔怔忡忡的，心里愈发地难过。她的手一直被姐姐轻轻地握着，这时候连忙反手拉住她的柔荑，这才察觉到触手生冰，她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桂花连忙冲她安慰地笑了一笑，她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害怕难过。之前虽然一直担心桂圆因为资质问题无法选入仙山，会被直接送到仙魔战场充当卒子。但现在尘埃落定，明月真人已经亲口许了妹妹的前程，她除了想到要与阿圆分离而有些伤心之外，倒并不焦虑于自己的安危。

其实桂圆完全是关心则乱，就无法如姐姐般看地明白。真人们既已经高度肯定了桂花的资质，那么除非仙道的良材美质已经多到可以随便糟践，否则他们多半就只是要让她历练一番，而不会真的将她送入必死的凶险之地。

桂花之所以这样神思不属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明月真人对道心的解释与她记忆中的认知有了巨大分歧，令她十分地迷茫彷徨，不知道哪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请教面前的元婴真人道：“我依稀记得在哪本典籍还是修仙的话本里面读过，说是修士们需要斩断凡心，绝情弃欲，这样才能精进修为，最终有机会得窥天道。但是真人所说的，却好像并不需要如此。入世红尘也好，历境炼心也罢，似乎都只是为了明心见性。”

明月真人脸色一肃，怒道：“你从哪里见到这般混账的典籍还是话本，快些尽数忘记干净了，千万不要被这些蠢话带到了歪路之上，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位真人乃是个圆脸白胖子，形象先天上就亲和有余，威严不足。他又自有一种真性情，嬉笑怒骂并无禁忌，却很少为了自恃身份而故意端着架子，因此桂花和桂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怒意勃发。元婴真人的重重威压，就算刻意收敛了，还是迫地她们脸色发白，冷汗淋漓。

明月看看几个女孩子的模样，倒觉得心中不忍起来，“罢了，你们也是不晓得其中的厉害，不知者不罪。”

他把正抓着的吃食丢在一边，用手在帕子上胡乱蹭了一蹭，接下来又拿指头冲着卫依依和张萌也点了点，正色道：“你们两个也正好一起听听。葵英仙院情况特殊，你们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也不奇怪。今日我就帮你们补上一课，接下来我说的话，务必都记在心里时时体会着。”

等几个弟子郑重其事地跪坐好了，连张萌都躺地笔直以示肃穆后，他才缓缓地道：“上古之时，据说确实有修道之人追求天地无情大道，却不晓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坠入了魔道。”

他冷笑道：“斩断尘缘，从此无羁无绊，无思无欲，弄到最后便是人不人鬼不鬼，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什么也都不在乎了。到了那时，就算立地飞升成就真仙怕是也没有什么意趣，反正连欣喜的感觉都不会有了。那么这仙人和一块石头，一株草木又有什么区别？”

接下来一句却是恰恰击中桂花的心事，“明心见性，明的是本心，见的是真性，首先需当明了我之为我。”

她强自按捺住心神，听明月真人继续往下说去，“一个婴儿方自来到世上，便能感受道自我，他饿了便要吃，困了便要睡，稍有不适就嚎啕大哭，向母亲索取“我”自身之所需。此时的‘我’，是混沌初开之‘我’。”

“接下来这婴儿逐渐长大，他开始明白‘我’与他人的区别，能够思考问题，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我’，是初具智慧灵光之‘我’。”

“若是这孩子还有幸读先哲之书，知是非，明善恶，秉天地浩然之气，进而立大志，发宏愿。那这一个‘我’，便是追求大道之‘我’。”

“这三个‘我’，都是‘我’，却又不是‘我’。一化为三，三开为一，用则分三，本则常一。”

“而你说的那种绝情弃欲的道心修炼，先是要放弃混沌初开之‘我’，将所有的**全部去除；然后再杀死智慧自成之‘我’，抛却任何基于个人之立场的看法和判断；最后只留下追求大道之‘我’，却还希冀着能够道心圆融无碍。此等愚行，何异于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明月真人神色严肃，一张圆脸隐隐仿佛在发着光，铿锵有力地道：“这要不是魔道，什么才算是魔道？”

别人听了这几句也还罢了，桂花却觉得如闻黄钟大吕，入耳振聋发聩。她把这几些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只觉得好像嘴里挽了几千斤重的一个盐津梅子，怎样都咂摸不尽其中的滋味。

明月真人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继续道：“还有一点，却是关于这皮囊肉身的。所谓仙凡有别，金丹之后，修士与凡人间便难以婚配生下后代。到了婴成之后，更是与凡人迥异，元婴能够离开**自由活动。可身体乃是渡世的宝筏，这具皮囊不可轻抛，千万莫叫‘我’没了跟脚，切记切记。“

他稍犹豫了半息不到的时间，还是决定让这几个未来的仙道中坚提前一窥世间的残酷与黑暗，“这世间有所谓天魔，就是抛掉了生而为人的**和种种想法，也丢下了自家的宝筏的不死残魂。他们靠着抢夺别人家的肉身皮囊苟延残喘，至今仍在这世上兴风作浪，乃是我辈仙道的头号心腹大患。”

四个女孩儿都还在心神激荡之中，正努力消化之前接收到的信息。她们实则都各自通过某种渠道得知过天魔的存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最终只有张萌成功露出了大吃一惊的逼真神情：“这，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它们，它们居然是这样的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