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的妈妈是海女

在2013年，有一部电视剧叫《半直树》。

这部被称作日本的《人民的名义》的电视剧，凭借着雅人、香川照之等老戏骨的精湛表演、电影般的精良制作，以及“下克上”的精神内核，一举创造了平成年代的最高单集收视率。一句“以牙还牙，加倍奉还”，更是在工薪族中引发了广泛共鸣。

然而，在有着“日剧奥斯卡”之称的日剧学院赏上，这部戏却被全面吊打，无论观众票、记者票还是审查员票，《半直树》都只能屈居第二。

排第一的电视剧名叫《海女》。

……

来到久慈后，林海一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里不正是《海女》的取景地吗！

因为工作的关系，林海鲜有安稳坐在电视前吃着早点观看晨间剧的机会，一共156集的电视剧，满打满算看过不到十集，以至于直到此刻，记忆和现实才接续上。

勾起他回忆的，就是他的母亲身上穿的衣服。

飞白花纹褂子，北方海女特有的服饰。

……

“海女是什么？”

深田恭子是城市里的孩子，对“海女”这个词充满好奇。

旁边的大妈解释起来。

北三陆地区的男性，大多是远洋渔业的渔民，一年中只有十多天时间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一家之主不在的时候，守护家庭、维持生计就是女性的任务，而近海打捞，就是她们的主要工作。

海女早先的工作主要是采集珍珠贝，不过到了近代，由于珍珠养殖业的发展，从事采贝工作的海女越来越少，现如今，全日本也只剩几千人。

“每年七月一号开始，直到夏天结束前，大家下水时都会换上飞白花纹褂子。”

“为什么呢？传统吗？”

“说传统倒也没错啦。”大妈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主要原因是七月一号海水浴场会开放，有很多观光客会特地过来看北方海女呢……”

“观光客？”

恭子左右看看，没看到有游客的踪影。

“她说的都是老黄历了。”

另一个大妈说道：“你知道今年到现在为止来了几个游客吗？零人哦。”

“嗟！”

恭子吃惊的叫道，不经意间，居然用上了袖滨方言。

“就是这样。我昨天还去观光协会看过，今年开海后，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游客，还是个过来挖琥珀的大学教授。”

大妈说着叹了口气：“别看现在是夏天，白天的水温也只有十五度左右，没有观光客，特产卖不出去，现在也只有秋子每天还坚持下水……”

“特产？是珍珠吗？”

“是海胆哦。”

顺着台阶走上防波堤的松川秋子回答着，走上前来，将一个海胆递到恭子面前。

“要吃吗？”

她嘴上问着，不等恭子回答，直接用海胆剪把海胆剪开，不由分说的递给恭子，说道：“吃吧！”

恭子顺从的接过海胆，有手指挑着，吃了一口。

“怎么样？”秋子问道。

恭子感受着味蕾炸裂的感觉，笑眼弯弯的叫道：“好吃！”

“要不要再来一个？”

秋子笑着，从腰间挂的网兜里又掏出一个海胆。

……

“啊，吃不下了……”

恭子说着，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一脸满足。

“嗟！好厉害的孩子啊，一口气吃了八个呢！”

“都说喜欢海胆的人最贪杯，这孩子将来酒量一定很大！”

一帮大妈围着恭子，赞叹不已。

秋子则转向林海和宇多田光，问道：“你们要吃吗？”

光用力摇头，看向林海。

林海从刚才开始，一直不说不动像个木头人一样。宇多田光心里着急，偏偏还不能越俎代庖，而那些大妈，把人喊上来却不说原因，分明是等着看戏。

“不吃的话，就给钱吧。”

秋子冲林海伸出手：“四千。”

“嗟？！”

在大妈包围之下的恭子惊叫起来，“是要钱的吗？”

“那当然了。”

秋子理所当然的回了一句，重新转向林海：“一个五百，八个四千，你是那孩子的男朋友吧，还不赶紧掏钱！”

旁边有大妈看不下去了，提醒道：“秋子，他是你儿子。”

秋子听了，身体猛地一抖，张了张嘴，说出一句让大家大跌眼镜的话

“三千。”

……

在秋子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她的家。

林海一路上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到秋子从他的视野里消失，意识才渐渐回归身体。

他打量着这件屋子。

很简陋的传统民居，除了电视机是新的，其他物件都很陈旧，从地板到房梁，岁月的痕迹无处不在。

虽然正值夏季，但是整间屋子仍给人一种清冷孤寂的感觉。

这里就是妈妈的家吗……

不需要谁说什么，林海就知道妈妈过得并不好，这让他既心疼又愤怒，撑在地上的双手情不自禁的攥紧了。

“你还好吧？”

恭子担心的问林海。

宇多田光把她拽到一边，冲她摇了摇头，有些事只能自己去面对，旁人除了添乱帮不上什么忙。

“久等了。”

秋子换了身衣服，从里屋出来，说道：“午饭吃海胆盖饭吧，你们稍等一下，我再做个味增汤。”

她说着，走到玄关正对的灶台前，开火烧水。

“秋子妈妈，我来帮你。”

恭子凑上去打算帮忙。

这时，林海突然站了起来。

“你就别添乱了。”

林海将恭子扒拉开，站到秋子身旁，说道：“你刚下过水，休息一下吧。”

秋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但是并没有走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林海忙碌。

……

“好吃！”

恭子吃一口海胆盖饭，喝一口味增汤，满脸幸福感。

也真难为她了，来到袖滨一直在吃，又是豆团，又是海胆，这会儿居然还吃得下饭。

换做往常，恭子敢这么胡吃海塞，林海早就教训她了。

“秋子妈妈，这个海胆盖饭是你做的吗？”

恭子捧着纸盒便当问道。

“是啊，不过是上午卖剩下的，真是抱歉。”

林海忍不住问道：“你平时还要出去卖便当？会不会太辛苦了？”

“是去北铁上卖，挺轻松的。”

林海想想那些在火车上叫卖特产的人，觉得绝对谈不上轻松。

再度无言。

恭子和光眼神交换，准备给母子二人留出私人空间。

原本打算悄无声息的遁去，结果恭子被地上的一个硬皮本绊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眼，忍不住惊呼出声。

“啊，啊咧？”

大家全都看向她。

“海，你看！”

恭子捧起翻开的本子，举到林海的面前。

林海接过本子，瞬间愣住了。

本子里贴满了剪报，内容都和林海有关。

林海慢慢翻着，发现每一张剪报旁边都标注了日期，而上面的“坏话”，都用笔涂黑了。

“这是？”

林海看向秋子。

“是我闲来无事整理的。”

秋子说完，沉默少许，接着说道：“对不起，在你来日本后，一直没有去看你。”

“不，那个，你？”

林海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我也是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的。”秋子顿了一下，说道：“可能是直觉吧，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秋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儿子”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字眼。

林海有些失落，下意识用上了敬语：“突然造访，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不，完全没有！”秋子急忙说道：“只是，只是……”

“所以”

林海咬了咬牙，问道：“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秋子的表情猛然一滞，泪水夺眶而出，扑上去一把抱住林海。

“当然，当然可以！”

“妈妈。”

“嗯。”

“妈妈！”

“嗯，嗯！”

……

过了一会儿，母子二人的激动情绪有所缓和。

“秋子妈妈，差点忘了，我有给你带礼物哦！”

恭子为了活跃气氛，装作刚想起来似的拍了下脑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礼品盒。

“微不足道的东西，请收下！”

“啊，谢谢你，恭子酱。”秋子接过礼物，问道：“可以打开吗？”

“当然啦！”

秋子解开硬纸绳，打开礼品盒，里面是一盒资生堂护手霜。

恭子腼腆道：“我的妈妈说很好用，希望你能喜欢。”

“我很喜欢，谢谢。”

秋子说着，抱了一下恭子，还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那个，秋子阿姨，我也有带礼物！”

宇多田光急忙说着，把大号背包拎了过来，结果脚下一绊，包里东西哗啦一下撒了出来。

这、这、这……

“你这是打劫了超市？”

林海目瞪口呆的看着乱七八糟散落一地的“礼物”姑且算是礼物吧。里面有吃的、喝的、日用品、厨具……是的，这熊孩子居然还带了把厨刀！

话说，正常人送礼会送刀吗？还有，车站安检干什么吃的，居然还真就被她带上火车了！

“那个……”熊光窘迫的涨红了脸：“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所以看到就买了……”

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屋里的伤感氛围不翼而飞，大家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林海向秋子解释道：“hikki刚从美国回来，不太了解这边的习俗。”

“我做错了吗？”光忐忑不安的问道。

“不，我很喜欢，谢谢。”

秋子说着，抱了下她，捡起地上的去皮刀，说道：“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正好家里的去皮刀不好用了，谢谢你啦。剩下的……”

林海连忙说道：“剩下的也收下吧，大不了我以后慢慢还她。”

宇多田光听了，意识到自己或许做错了，失落的说：“对不起，我妈妈没告诉过我送礼时应该送什么……”

林海说道：“没事，没事，我们华夏人讲究礼多人不怪，你不用太在意。”

嘴上这么说着，林海心里却忍不住吐槽：就算礼多人不怪，你这花样也实在多了点，别的不说，那只五花大绑的红毛蟹是个什么鬼？

恭子和光很好奇林海给母亲带了什么礼物，但是被林海支了出去。

两人从屋里出来，熊光把恭子拉到没人的角落，打听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初次见面的话，不可以送太贵重的东西……要把礼物包装好，捆扎礼盒的硬纸绳一定要是奇数……不能提价格，如果贴了标价，一定要仔细揭掉……另外，尽量不要送生活必需品，因为没有太大用处，收到以后会很麻烦……”

恭子才说了一半，熊光就蹲到角落里画圈圈去了。

恭子劝道：“你别难过啦，秋子妈妈不是很高兴吗？”

她不劝还好，一劝，熊光瞬间从地上蹦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

熊光用力揪着恭子的脸，说道：“你怎么能理直气壮的喊她妈妈？”

“那，那不然呢？”

“要喊她‘秋子阿姨’啊！”

“可是，我们和林君是好朋友，林君的妈妈叫秋子，叫她‘秋子妈妈’不是很正常吗？叫‘秋子阿姨’的话，会不会太见外了？”

熊光一愣，接着抓狂的叫道：“啊啊啊，气死我了！你太狡猾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嚷过之后，她忐忑的问：“你说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唔……”恭子想了想，狡黠的说道：“那样的话就太刻意了。”

熊光瞬间褪色，看着愉快哼歌的恭子，心里暗暗骂道

谁说大胸脯的女人是笨蛋？出来，看我不打死他！

……

“匆忙之间不知道带什么，希望你喜欢。”

林海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双手奉上。

秋子拆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盒磁带。

“现在可以听吗？”

“最好等我以后再听。”林海不好意思的说道：“也没有特别的，就是这几年写的歌，连夜录的，效果可能不太理想。”

秋子见状，将磁带贴身收好。

林海见她没有选择立即收听，顿时松了口气，本来不准备这么快拿出来的，都是被恭子那个笨蛋害的。

“她们两个，真是让你见笑了。”

“两个人都很可爱呢。”秋子笑道：“所以，哪个是你的女朋友？”

林海脸一红，说道：“别误会，我们只是好朋友。”

“稍稍有些遗憾呢。”秋子说道：“你要抓点紧了，女孩的心，可不会一直留在一个地方。总之，不管你选择谁，妈妈都支持你，加油！”

“啊，嗯。”

哪怕有着快四十的灵魂，林海在母亲面前，依旧像个小孩子。

不想谈恋爱话题，而有些话题，一直回避不是办法。

林海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我昨天才知道你还健在，怎么说呢，真是被那个混蛋骗得好惨……”

“你怎么能那么叫他，他是你父亲啊。”

“一个骗自己儿子说‘妈妈早就死了’的混蛋，有什么资格做父亲？”

“你是这么想的吗？”

秋子停了一下，说道：“等你听完我们的故事，大概会理解他吧……”

……

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二十年前，北三陆铁路还没开通，当时刚刚初中毕业、年仅十四岁的秋子，怀着对大城市的向往，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只身前往东京。

秋子从小擅长唱歌，当时的梦想是成为山口百惠一样的偶像。

到了东京，她才发现梦想和现实间的差距有多大。

“一开始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还被人骗去拍成人片，幸好反应快逃掉了，不然的话……总之，到了东京差不多一年多，才得到一个拍写真的机会，还是以前来这里报道北方海女的摄影师帮忙介绍的……”

“没有加入事务所吗？”

“没有。”秋子摇头道：“加入事务所需要交很多钱，我那时候在一家料理店打工，收入只够平时开销，报名费的话，根本拿不出来。因为是赌气离开家，也没脸向家里要钱，当时的想法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后来呢？”

“后来，我遇到了你的父亲。航（wataru）当时经常去那家料理店吃饭，他是东大学生，待人彬彬有礼，长得又帅气，店里打工的几个女孩都喜欢他。我也不例外。我没忍住给他递了情书，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秋子一脸幸福的说道：“说实话，我当时感觉就像在做梦。我土里土气的，学历低，工作也差，连东京话都说不好，没想到他居然会看上我，简直就像灰姑娘遇到了王子……”

林海看着秋子，大约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她的皮肤不算好，眼角也已经生出皱纹，但是即便如此，依然称得上美人，绝对和土气绝缘。

林远航那家伙，倒是眼睛不瞎。

这样想的，林海话中带刺道：“所以，当时以为是王子，后来才发现是渣男？”

“看来你对他的误解很深。”

秋子叹了口气，说道：“航很好的，一点也不嫌弃我土气，反而走到哪儿都带着我，还带我参加过东大的毕业舞会。就在那个舞会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求婚，我当然毫不犹豫答应了。再后来，就有了你。”

“然后呢？”

林海急于听到下文。

然而秋子的回忆不得不暂时中断，因为门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