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家的路如此漫长

类别:其他 作者:畅泽字数:4028更新时间:22/08/10 14:32:52
“一场秋雨,一场寒”。

时间进入阴历十月底,秦岭淮河以北地区的雨水严格来说已经不能被称作秋雨,此时或大或小的降雨如果遇上匆忙赶来的寒流,随时可能演化成一场雨夹雪或者小雪。

这一年,寒潮来的特别早,时间刚刚触碰到阳历十一月的指尖,淅沥在京深高速上空的一场秋雨,持续下了几个小时后,开始不安分起来,混沌的雨水中悄悄多出些许结晶体,一会儿功夫,簌簌的雪粒像海盐似得从天空飘落,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云层越来越厚,天地之间越发变得昏昏沉沉,高速公路上的能见度迅速从几公里下降到几十米,原本还在正常行驶的汽车纷纷降低车速,前前后后以不高于十几迈的时速龟行。

突然,一辆奔驰牌轿车冲破了这种安全平衡,汽车打着双闪,以一百多迈的时速在高速上不停超车,一辆黑色林肯领航员领袖一号越野车紧跟在轿车后面,宽大的车身和自重,很好的弥补了底盘高带来的行驶风险,虽然时速也超过了一百多迈,但从车子平稳疾驰的姿态看,应付这场雨夹雪的小意外,还是绰绰有余。

越野车除了前挡风玻璃锃明瓦亮,其他地方的玻璃全部被深褐色的防晒膜遮挡的严严实实。

车子内部的装饰极尽奢华,驾驶舱和乘客舱被真皮包裹的小隔断巧妙的分成了两个独立空间,隔断上有可以平行推拉的交流窗,打开窗户乘客舱中的人可以和司机无障碍交流,关上窗户乘客舱就变成了一间豪华休息室。休息室虽然面积有限,但设计合理,两张长一米五左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黑色真皮航空座椅,不规则的成丁字形排列在乘客舱中,一张面向驾驶室,一张面向车窗。座椅前面放着一张精致的小吧台桌,吧台桌从中间分成两个区域,右边是台面,左侧用水晶玻璃分成九个正方形的储物格,陷进桌面下方,一瓶瓶各式各样的洋酒和几个别致的高脚杯,稳稳地卡在格子中,任凭汽车如何颠簸,不会移动丝毫。

驾驶位坐着一名年轻司机,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犀利的目光全神贯注的注视着前方路况。

“小王,下雪了,小心点儿开车!”从后排乘客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叮嘱道。

“好的姬总,请您放心!”司机口气坚定的回答。

被司机称作姬总的男人好像并不在意司机的回答,他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扭着头自言自语:“树叶快掉光了,又是一年冬天快来了,唉......”。男人的眼神透过车窗,越过高速公路涂满绿色颜料的护栏,落在了一排排几近光秃的杨树上。

“姬总,时间还早,您休息一会儿吧!”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轻声提醒道。

“北方的冬天来得就是快、就是早!”男人嘴里嘟囔着,眼睛盯着急速后退的杨树出神,即使树叶已经凋零,干瘪的枝条已然变成了土黄色,都没有妨碍他浓厚的欣赏兴趣。

看了一会儿,男人终于感到审美疲劳,扭过头,收回视线,伸出右手从吧台桌子上拿起一瓶burgundy,放下左手的高脚杯“啵”的一声拔下瓶塞,优雅的往高脚杯中倒入半杯红酒,随后把酒瓶放回原位,上半身后仰,慢慢陷入宽大的座椅中。

男人的年纪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身材消瘦挺拔,一头灰白的短发诉说着男人几近悲怆的前半生,瘦长的脸上挂着两道经过精心修饰的浓黑眉毛,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身合体的灰色西装让他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一些。他双眼微闭,面容安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稳稳地端着高脚杯,杯中的红酒随着汽车的轻微颠簸一圈一圈荡起波纹。两人不再言语,车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听见汽车底盘下传来的轻微胎噪声和雪粒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敲击声。

雨夹雪下的更大了.....。

下午2点30分,两辆疾驰的汽车在小寨高速丹汉段紫霄县出口离开,径直往县城驶去,大约行驶了十几分钟,车子一前一后在一个破旧的胡同口停驻。

“姬总,到了。”越野车司机停稳汽车,扭头对着后排座椅上的男人说。

“哦.....把车靠边停,别挡住别人的道儿。”男人睁开眼睛往窗外看了看,发现车子停在道路中间,连忙提醒司机让出主路。

“姬总,这里是个死胡同,估计没多少人从这条路过。”司机边解释边打方向盘,车子稳稳地停在了马路边。

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位三十岁左右男子从轿车跳下,一身得体的深蓝色西装衬托出男子老成干练,他右手拿着一把雨伞,疾步跑到越野车乘客舱,熟练的伸出左手,轻轻拉开车门,右手单手撑开雨伞,把雨伞高举在车门跟车身间隙上方,为即将下车的客人建造出一个可以随时移动的雨亭。

“姬总,到张北庄了,你看是不是先去宾馆休息一下,等雨下的小一些再来。”男子小心翼翼的说。

“不用了,你跟小王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男人说着话已经把一条腿伸出车外。

“姬总,雨下的有点儿大,地上又湿又滑,您还是先回宾馆,等雨小了再来吧!”撑伞的男子话语间透着急促。

“我说不用就不用,怎么这么多话!”男人突然发怒,让撑伞的男子手足无措,条件反射似得向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巴。

男人走下车子,穿过雨幕紧盯着那条破败不堪的胡同,双脚像被铆焊在原地,久久不肯移动,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怀念、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一刻统统集中到他消瘦得脸上,让人捉摸不透。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毅然决然的大步向胡同口走去。

撑伞男子像一个忠实的奴仆紧紧跟在身后,虽然自己的上半身已经被雨水淋湿,但还是用身体努力遮挡风吹来的方向,生怕雨水溅湿到主人身上。

“小胡,你不要跟着我了。”男人走到胡同口,扭过头对自己的跟班说。

“姬总,路滑的厉害,我跟着您也好有个照应。”小胡时时刻刻都向自己的主人表示恭敬和忠诚。

“不用了,这个地方我比你熟悉,只有胡同口这一小段是泥路,进了胡同就好了,里面的路都是用红砖铺的,不滑!”说完话,男人加快了脚步,走了几步又补充道:“小胡你不要跟着我了,我想自己走走。”

被称作小胡的年轻人只好闪身挡在主人身前,把手中的雨伞递了过去,说道:“姬总,给您伞!”

男人好像没有听懂小胡的好意,或者是原本就没有打算接过小胡递过来的雨伞,嘴里嘟囔着说:“打什么伞啊,淋淋雨挺好!”男人推开递过来的雨伞,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

“这.....。”小胡站在原地,递伞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收回来,还是追上主人继续未完成的工作,愣愣的看着主人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唉”了一声,转身返回了车里。

眼前这条胡同初建于八十年代,道路狭窄仅能容下三个人并排通过。铺设的红砖地面因为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到处积水。胡同两边围墙表面的白灰已然剥落了不少,露出一层层被岁月磨去棱角的青砖。

墙与地面的结合处是一片苔藓,这些娇小的生命经过雨水冲洗变得绿莹莹的,重新焕发了生机。顺墙跟往上看,骑墙生长的爬墙虎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爬墙虎已经死去多日,干瘪的躯体变成了土黄色,打着堆堆躺在墙脊上。

顺便瞄一眼各家各户的大门,从锈死的门锁和被锈蚀成薄片的门鼻上,马上就可以看出胡同里其实早已人烟稀少,已然被这个欣欣向荣的社会所抛弃了。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破败不堪的胡同,男人眼里却露出了少有的温柔。他边走边用手**每一块裸露在外的青砖,时而驻足打望,时而紧走几步,脸上贪婪的表情,仿佛要把这里看到的一切全部装入自己的身体中。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夹杂着雪粒,一下一下抽打男人的面颊和躯体,身上笔直的西装已经被雨水淋湿,变得皱巴巴的。一滴一滴冰冷刺骨的液体顺着他的发梢滑落,液体流过眼眶,像一层密实的纱帐遮挡了双眼。

男人抬手擦了一把,眼睛瞪的更大,努起的眼珠子像要爆出眼眶。眼前的这一切,并没有影响男人依旧坚定向前的脚步,他嘴巴紧闭,一步步缓缓往胡同深处走去。

胡同尽头,男人停在一个四合院前。

四合院已经破败不堪,低矮的围墙也已失去了安保的作用,墙脊上堆砌的烂砖头给人一种风吹必倒的感觉。

顺着危墙看去,在危墙的尽头矗立着一个高大铁门。铁门分左右两扇,表面已经布满黑色铁锈,门上的几道黄铜质地的装饰条已被磨平,要不是靠近大门边角的地方翘起,还真看不出铁门上曾经有过装饰;黄铜装饰条下面焊接了四个鸭蛋大小,一字排开的锁鼻,一条拇指般粗细的老式门栓自均分于两扇门的锁鼻中穿过;以上这些物件已然被厚厚的铁锈融为一体,变成了铁门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大铁门依旧有亮点,那就是门栓正上方镶嵌的两个铸铁狮子头。狮子头怒目圆睁,表情狰狞,獠牙外翻的口中含着圆形铁环,小小的点缀更加衬托出狮子的凶猛和威武。

看看跨步就能迈过的矮墙,体积过于突兀的铁门,眼前的小院儿显得滑稽可笑。

半个小时过去了,男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凭冰冷雨水无情抽打着身上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他紧闭嘴唇,贪婪而又痴情的望着眼前一切。

突然,他迅速脱下上衣,疯也似的奔向铁门,手执上衣从上往下试图擦拭门上的锈斑,同时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从他口中发出,声音穿透雨幕回响在破旧的胡同里......

随着男人擦拭的动作越来越快,呜咽声渐渐变成了大声哭泣,紧接着一种声嘶力竭的嚎叫声自他胸腔中迸发出来,泪水、雨水在那张极度扭曲的脸上汇聚,使他看上去更加恐怖。

男人手中的衣服很快就被粗糙的锈斑磨成了碎片,完全暴露在外的手指随即被擦伤,渗出的鲜血融入雨水中,顺着手臂淌红了身上的白色衬衣,男人没有因为受伤停下,反而一把扯下领带,撕开衬衣,擦拭的动作越发疯狂起来。

十几分钟过去,男人渐渐放慢了手上的动作,脸上露出虚脱的表情,他竭力把手伸向狮子口中的铁环,想找一个可以支撑身体的物件,借以使自己不会跌倒,可是他失望了,用尽全力试了几次都没碰到,最后只好转而手扶门框,慢慢瘫坐在铁门下。

一道闪电伴着炸雷的轰鸣声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使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着上身直挺挺躺在门口,身体僵直,哭声依旧。

又过去了个把小时,男人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他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直插入他的胸膛,毫不留情的剜开他心口的疤痕,一段段不堪回忆的往事,顷刻间从血淋淋的伤口中喷射出来,呈现在他的眼前,重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