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天 我从生命的一端去往另一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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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无惧字数:4109更新时间:22/08/10 18:35:12
“当初,要盖孔子大厦时多少困难呵!大家都说做不成,我前前后后帮着做了好多工作,是我去找的几个商会主席,大家一起出钱;钱不够,银行不肯担保,我带他们去找银行通融……”这件事大概不是老人家的臆想,在他给我看的文章里,有一篇杂志的复印件,写的就是孔子大厦筹建的过程,其中数次提到了他的名字和作为。
孔子大厦是第一所由纽约政府“公共房屋建设项目”处专门为华裔修建的廉租房,住户都是华人。孔子大厦现在是曼哈顿唐人街的地标性建筑。
“孔子大厦有了,下面应该盖‘孟子大厦’。我已经看好了地方,八大道六十几街有一片空地,空了几年没人用,为什么不盖‘孟子大厦’呢?中国人就是懒呵,什么都想现成的……”(注:八大道是布鲁克林的唐人街。)
“好好好,盖盖盖,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去找银行……”浙江人许阿姨年龄比李阿姨大,脾气比李阿姨温和,对老人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气。
跟王老先生谈话时我不停看表,保温箱里的小生命在等着我,而王老先生没有新的意思,车轱辘话来回说,我如坐针毡。
“盖‘孟子大厦’我也可以出钱,我有钱呢,我经常给她们两个(护理员)说,等我那几件古董卖了,可以出一半钱集资盖‘孟子大厦’。另一半钱——你妈妈回国了没有?”
“还没有。”
“好得很。另一半钱用来做慈善,我们要先成立一个慈善委员会,你,我,你妈妈,陈律师,还有她们两个,都是委员。”王老先生做着手势,颇有指点江山的气派。
一听这委员会成员,我差点笑出来。
“你别小看我那几个古董,当年是慈禧太后御赐给李鸿章的,我祖母是李鸿章的表妹,跟李鸿章常有来往,这么着,李鸿章才送给我祖母的。”王老先生骄傲地一扬下巴,“小许,拿给姑娘看看。”
我以为要给我看古董,却见许阿姨熟门熟路地从随身带的大牛皮纸信封里掏出两张还算鲜艳的彩色照片,一张是稍显年轻的王老先生手托两个小茶盅,上有古代仕女像;另一张是边缘须毛了的水墨画,寥寥几笔,简单粗糙,我初中一年级刚学水墨画时画得也比这个好。
“这是谁画的?”
“溥儒,皇帝的弟弟。”王老先生的表情像是在说“我的弟弟”。
“这些古董是清代的,也就一百多年历史,卖了能盖‘孟子大厦’?”
“我找人鉴定过了,我的古董能值七百万,七百万美元!”王老先生很不满意我的怀疑,“我告诉你,我有钱,你不要担心,我将来要做慈善,办教育,办大学!台湾的大学不够,我建议台湾设立一所有规模的、有建设性的‘海洋大学’,要请有国际观、有道德的航运企业家张荣发先生来协办教育,不但要为本国培养品学兼优的人才,还要提供轮船,载送专家、学者、设备、器材,前往东南亚、近东、非洲、中南美洲、以及大洋洲中诸多落后的迷你小国,因材施教,同时帮助他们开发资源,发展经济,肯定能获得国际上的好评和友谊,提高中华民国的地位和声望。”
王老先生这一番高谈阔论,视角早越过许阿姨和我,放眼全球了。
他不提找人鉴定还好,他一提,我想起来妈告诉过我——李阿姨说的,王老先生的律师朋友跟他一起去银行保险箱看过他的宝贝古董,出来小声嘀咕“顶多值五十块钱。”
“我还要建议办一所‘国际宗教大学’,中国人没有信仰呐,没有信仰导致法律意识淡薄,道德沦丧,你看看你看看,每天报纸上有多少刑事、民事案件……”他伸出两根手指敲着沙发上放着的《世界日报》,“应该办一所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国际宗教大学’,内设佛教学院、道教学院、回教学院、天主教学院、基督教学院、犹太教学院、印度教学院,邀请各国宗教的长老、大贤大圣前来担任院长,主理校务,教学相长,招收世界各地的男女学生来学习……”要是不知道他的年龄,了解他每天的生活状况,听他一番侃侃而谈,真的会以为他是挥斥方遒的风云人物。
李阿姨曾不屑地透露:他哪里有钱,连两个护理员都是政府付钱来照顾他的。他银行帐户要是有超过两千块的存款,他的白卡就没了(注:白卡是政府发给低收入者的免费医疗保险卡)。
“您建议,您跟谁建议呢?”我耐着性子问。
“马英九我给他写过信了,不过他还没有给我回信,中国的国家主席也没给我回信,我准备再写几封。”老人踌躇满志地说,“奥巴马和希拉里都给我回信了,我写信跟奥巴马说不能跟叙利亚打仗,他听了我的劝,才没有出兵叙利亚。”
老先生又一抬手,许阿姨马上从牛皮纸信封里取出第二套法宝——奥巴马、希拉里回信的复印件。
我扫了两眼,非常客套的官方回函,落款是奥巴马、希拉里,但其内容放之四海皆准,没有任何一句话是针对某一个人的答复。
“奥巴马、希拉里的信也要收进《今文观宜》。你去找找看国内有哪些出版社,看出书要多少钱。不要担心钱,我有钱,将来我们出了书还要卖钱呢。”
我完全无心再听下去,几次把包背上,站起来想走,又几次坐下。
他就是个孤独的老人,想找人说说话聊聊天吧,两个朝夕相处的护理员只能照顾他日常起居,不能满足他的精神需求,让他的雄心壮志无处可展雄才大略无处可施,怎么不感到憋屈郁闷?
这样一位老人家,虽然有点老霸道,整天夸夸奇谈,但也算可爱。要不是心急如焚赶去医院,我倒愿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回。
老人公寓旁边就是直达医院的车站,从这里坐车倒不用转车了。
我从生命的一端去往另一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高寿,一个比大多数贝比都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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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洁思迈(意为茉莉花)。
她常在b房间工作,我早就记得她的面孔,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五十多岁的菲律宾人,圆脸短发,白净微胖,开朗随和。这里所有的菲律宾护士看起来都跟华人别无二致,她尤其长得像我生活圈里的王阿姨、张阿姨、李阿姨,总觉得她一开口会是我熟悉的南方普通话,因而暗地里期待着她护理小牛。
我进去时她正在给小牛换帽子,告诉我,刚才吐了,对添加在母乳里的蛋白质有反应。
帽子一摘,露出长长的头,全身显得黑红皱巴,面相回到早产儿的原生态;身型单薄瘦弱,如同出生不久的小猴崽;手脚纤细无力,像一只小青蛙被凌空提起耷拉下来的四肢,前两天大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的可爱模样荡然无存。
又要更换胃管,他像成人一样能感觉到喉咙的刺痛,频频作呕。
更换完毕,状况还算稳定。洁思迈问我,你要抱吗?我犹豫着问,可以吗?她爽快地说可以。
小牛还是把下巴抵在我胸前,两只小手扣住我的胸。指甲软软的,还没有长成真正的角质,质地像薄塑料袋,没有剪过,磨得参差不齐。
即使有响亮的泡泡冒出,黄灯还是很频繁。洁思迈抱着另一床位哭声震天的贝比过来问我:“他还在呼吸吗?”
“是的。”我听见小牛细微的鼾声。原来有无冒泡不是关键,要点是有无呼吸。
他伏在我身上,我能感觉他肚子的起伏。黄灯闪时,我按照护士教我的方法,挠他的脚丫。有时,我深深地呼吸,用我呼吸时身体的起伏推压他的肚皮,带动他呼吸,似乎有效。
有人说过,母亲和孩子是生死之交。
我抱上他以后,洁思迈将喂奶机打开,开始机器喂奶。袋鼠抱期间没有吐奶,他还时时睁开眼偷偷瞄我。在我怀里除了我的下巴他看不到别的——为遮亮保温我把两边衣襟拉拢竖起来。
一抱就是三个小时。即使坐在能半躺的摇椅上,我的腰酸了,腿麻了,脊背也僵硬了。
保罗从健身馆来了,拉开屏风,坐在我旁边,默默无言地看着,守着,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又一个注解。
这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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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晚上九点多回家,意犹未尽,将我前两天录的三分钟视频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在视频里小牛确实像含苞待放的小小花,娇嫩鲜妍,让人爱不释目。
“这个视频能不能发给我妈?还有我姐姐弟弟他们?”小牛还这么小这么弱,他就想四处炫耀了。
“这个视频有700mb,恐怕不能从邮箱发。你找那些一分钟的视频,一分钟视频大多在300mb以下,可以通过某些网站发送。”
“算了。”他怕麻烦,不想费事,“可以把照片发给我妈吗?”
“可以,只要不超过二十五张。”
“怎么发?”他眼巴巴等着我去做。
我已经累瘫了,躺在沙发上,恼了:“我前几天不是刚教过你吗?”
跟连word文档都不会用的人如何理论?平时都是秘书帮他打字,他那一手潦草不堪的天书,真让我同情那位秘书。
“ok,ok,”他比我还恼,一生气就不会说中文了,“i fet howdo it(我忘了怎么做).”
求人办事态度还恶劣,他要是低声下气跟我说please(拜托),我说不定强撑着爬起来帮他;他要是吹胡子瞪眼,对不起,自己干吧。
他愁眉苦脸地思索着,操作着:“now i openedaacount……where should i click?……where should i go?……(现在我打开账户了……我应该点击哪里?……我该去哪里?……)”
我没好气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词,指挥着他选取照片,发送照片。发送成功,他立马眉开眼笑。
“嗨,你知道吧,b房间有个‘坏贝比’,每天晚上七点四十准时哭——我一进去就听见他哭。今天,夜班护士说:‘要是有不知情的人进来,会以为我要杀了他。’”他绘声绘色地描述。
“坏贝比”就是今天洁思迈怀里抱的那个。他的状况不是很严重,经常和小牛安排在一组,被同一个护士照顾。小牛除了血氧下降警报大作时让护士紧张,其他时候都在安静地睡觉,醒了也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不吸痰就很少哭闹。而“坏贝比”常哭得声嘶力竭,传染得其他贝比也哭起来。
“不知道那个‘坏贝比’父母是什么样人,护士说从没见他父母露过面。”保罗说。
“别人的孩子哭就是‘坏贝比’,那小牛以后也不可以哭了?他哭也是‘坏贝比’了?”他一口一个“坏贝比”,我实在看不惯,我倒记得他家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又打姐姐又打弟弟的小坏蛋。
“小牛当然不是坏贝比。he i i canwhateverwantsdo(他很棒,他很漂亮,他想做什么就做).”他美滋滋地说,“小牛哭很好听,像音乐。”
“嘁,臭美。”我嗤之以鼻,他总算恢复正常了。
“你看这张照片。”他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我,“他很生气。”
照片上小牛握着拳头,撇着嘴,闭着眼睛,皱着眉。我记得那是护士刚做完吸痰,他对护士又来烦他很是不满。
“他生气的样子像小国王。”保罗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