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天 我们要比贝比更勇敢更坚强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3309更新时间:22/08/10 18:35:13
七月七日星期一,第四十天

去医院前我先去银行兑现一张寄来一个多月的支票,人太多,排了两分钟队还是放弃了,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在自动取款机取了些现金就走了。

出银行过马路觉得有什么不对——糟了!取钱以后急着离开,没有退出账户。我穿过马路回去,四个取款机只有一个在被人使用,我刚用过的取款机跟前没人,屏幕已经回到主菜单,我的收据还挂在槽口,我取下收据。

在公车上,还是不放心。如果我后面有人,如果他在账户自动退出前,迅速从我们户头上取钱,不是没有机会。只要他选择不打印收据,就不会把我刚才的收据顶下来。刚才我出银行,等红绿灯过马路——四车道的宽马路,又等红绿灯回来,这四五分钟内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我在银行门口纠结时看见公车来了,惯性地去跑去搭车,在车上却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

都怪我急着赶车,急着去医院,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是不是找一家银行去查看一下帐户余额?公车正经过十三大道,附近有一家分行,我在车上已看见银行的标志,但它离车站有几条街,下车,去银行,回来再等车,去医院又要晚了。一闪念,车已经开过十三大道。

医院附近有没有银行?我一路望着,没看见。

下了车,直奔尼克由的休息室,窗口书桌上的台式电脑永远开着,我上网登录银行账户,谢天谢地,在我取了100元以后,没有别的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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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去时,小牛睡得很安静,我找到奶泵和屏风,准备泵奶。他的血氧有些下降,机器里一点泡泡都没有,我把他下巴上的胶布往上提了提,想让他合上嘴,他的嘴巴一张一翕,然后吐了一滩奶出来。我忙叫:“谁是杰姆斯的护士?”依莱娜来了,二话不说,手脚麻利地清理、擦拭、换枕头、换布单,刚收拾干净,法定护士出现了——柯伊慕和康斯坦丝。

康斯坦丝换尿布时,大便里有黄色的团状物,是未消化的蛋白质。

血氧还是持续下降,黄灯“嘟——嘟——”忽闪忽闪,红灯也不甘寂寞地尖叫,我的心提上、坠下、提上、坠下……

泵完奶,我问能不能袋鼠抱,其实我都不太敢问。柯伊慕果然不支持。

后来,柯伊慕让他趴着睡,在肚子下面垫了卷起来的小布单,呼吸开始稳定了。偶尔有黄灯,他也能自己将血氧数字拉上来,后背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不知何时,他背上密密黑黑的胎毛已经没有了。

我忽然想起,上次他连续几天不稳定时,也是让他趴着睡就好转了。

警报少了,房间还是很吵,人来人往,谈话声、电话声、推车声、开抽屉关抽屉声、清洁工来拖地、后勤来补充器材、其他贝比的黄灯红灯警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柯伊慕说贝比需要深度睡眠,这在尼克由可不容易实现。

不做袋鼠抱,时间显得富裕,我得以抽空去休息室放松一下,看见罗纳尔多的姐姐罗纳塔像一只小懒熊,蜷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她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十七岁圆脸胖姑娘,也难怪保罗误会她是罗纳尔多的小姨。

我喝着水跟她搭讪,说她是一个好姐姐。她耸耸肩:“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你不上学吗?”

“我上高中,不过现在是假期。”

是了,暑假五月底开始,她可以每天来这里蹲守,跟休息室的大鱼缸一样的,成了必不可少的点缀。我们就在那时进驻尼克由。

“你进去过吗?见过你弟弟吗?”

“进去过一次。有些祖父母来,媞克瓦可以帮他们做现场视频。祖父母呆在一个房间里,媞克瓦在里面拿摄像机拍摄,祖父母在外面可以用电脑看尼克由里面的贝比。”

“是不是那样的……”我指着斜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媞克瓦正操作着摄像机,对准做袋鼠抱的母亲。

她点点头,我过去看了看,照片下的文字说明果然如她所说,是为不能进尼克由的家人做现场直播。

罗纳塔的手机响了,她对我扬扬手机:“不过我用skype也可以看里面。”现在只要有手机,自己随时可以视频。

手机里罗妈扶着摇篮里的罗纳尔多。罗纳尔多大约六七磅的样子,跟卡洛斯长得很像,如果不说,绝对想不到他做过其父所说的几次手术。

罗纳塔问了我一些中国的事,我说你有机会可以去中国看看,跟美国完全不一样。“我想去啊,有一天我会去的。哎——你们都穿那种衣服吗?”她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词,“等一下,我找出来给你看。”

她从网上搜索出图片,我一看,是和服。“那是日本人穿的,我们不穿那种衣服。这个是我们的传统服装。”我找出旗袍给她看,又找出了汉装,“还有这个。不过平时我们跟你们穿的一样。”

也难怪他们,我们也很难弄清楚他们的民族起源和传统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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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尼克由,保罗说,他刚才看见“坏贝比”呕吐,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恰巧依莱娜经过他的摇篮,吓得跳着躲闪到一边。

“是吗?”我看向“坏贝比”的床位,依莱娜已不在了,只听见护士在给医生打电话。年轻的男住院医进来了,一边帮助护士清理,一边一本正经地跟“坏贝比”谈话:“你怎么又吐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慢慢地吃奶,一口一口地吃,吃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没有人会跟你抢……你不能再这么干了,你要是再吐,我们是不会让你出院的……”

七点,离开尼克由,休息室已经布置好开家庭互助会的会场,我临时决定留下来开会。

除了几个短期住尼克由贝比的父母,另有两位新妈妈加入,一个还穿着医院的长袍,另一个穿着紧身牛仔裤,苗条得不像产妇。两个都是克里奥尔人——来自加勒比海的黑白混血美女(克里奥尔人,指在西印度群岛,法国后裔、西班牙后裔与非洲后裔联姻所生的后代)。

因为黛拉有事,会议从上周三挪到今天,由两位病人代表——犹太人媞克瓦和黑人边卡主持。两人分发了黛拉打印的贝比们的彩色照片,让家长自取花纸,可以diy(自制)相框。

坐在角落穿长袍的妈妈手里拿着花纸,抽抽嗒嗒哭泣起来,一头长及后腰的黑色卷发微微颤动,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

一向亲和的媞克瓦安慰她:“没事,别紧张,别害怕,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每个人都哭过,大家说是不是?”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是。”薇薇安上去给了新妈妈一个拥抱:“不要紧,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新来两位自我介绍。卷发妈妈玛丽安娜怀了一对双胞胎女孩,一个在肚子里就没了心跳,另一个出生时二十五孕周,体重只有一磅(454克)。我听到她的话一时间不能呼吸。坐在另一个角落苗条妈妈的孩子是三十二周,现在三楼妇产科病房,和其他满月的健康贝比在一起。

苗条妈妈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本来产检都是好好的,某一天回家,正在开门的时候,忽然两腿间有热流淌下,孩子就这样不期而至地早到了……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语不成声:“像我,孩子三十二周我都觉得世界到了末日,……而你们的孩子,二十三周,二十四周,二十五周……我真的、真的没法想象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玛丽安娜抽泣着:“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是我?……我热爱工作,怀孕以后我还坚持工作,但我非常小心。我的同事也怀孕了,她没把怀孕当回事,经常出去逛街、购物、跳舞、旅行。而我做每一件事都是很小心很慎重的,做每一件事都想到肚子里的贝比……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没有人能回答。

罗纳尔多的爸爸发言了,一个月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身材不矮,但跟高高壮壮的罗妈在一起,就不显眼了。他爽朗健谈,开口像一门重炮:“可能这里很多人都没见过我,我的名字叫何塞??佩拉雷斯,我是罗纳尔多的父亲。我儿子出生时只有二十四周,体重一磅十盎司(约567克)。罗纳尔多刚出生时我哭了很多次,护士经理司彤乐都恨不得叫护士拿个桶给我装眼泪。到现在为止他做了两次手术(surgery),三次小手术(operation),我的儿子是勇士,他还在战斗。”

“我想跟新来的父母说,我们本来买票坐飞机去马德里,但是天气变了,有雷雨,有风暴,马德里不能降落,飞机舱门一打开,我们在冰岛。怎么办?我们跳海去死吗?当然不!我们要接受现实,面对现实。贝比们在战斗,我们为他们骄傲,我们要比他们更勇敢更坚强,我们没有理由不支持他们!”

一番话振聋发聩,新妈妈们止住了眼泪,眼睛里有了光亮。保罗说过,罗纳尔多爸爸是曼哈顿一座办公大楼的清洁公司经理。何塞??佩拉雷斯,其貌不扬、学历不高,却说出这样有力量的话,让我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