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天 家庭是医生护士的老师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3400更新时间:22/08/10 18:35:24
七月三十日星期三,第六十三天

护士鲁哈蒂。

昨天在休息室,一个年轻的哈希德女人通知我有“法爱博”会议,请我参加。我一头雾水,尼克由的家庭互助会一向是黛拉通知及负责召开的,怎么又冒出一个什么法爱博会议?而这个哈希德女人又是谁?从没见过她。

她认真地告诉我时间地点,我只好答应参加。

当时按摩老师莱尼亚在场,罗纳尔多的妈妈也出来了,大家聊起来,说到抚养孩子的艰辛,哈希德女人请大家猜她有几个孩子。我们猜得比较保守,她颇为得意地告诉我们:“十个。”真要惊掉下巴。她看起来三十出头,还有着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和艳丽,想想哈希德女人从十八岁开始生孩子,一年多一个,三十来岁生十个也是可能的。

生十个孩子不稀奇,奇的是她在孩子年龄尚幼时,可以出来工作。

生完十个孩子,作为哈希德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带大十个孩子的工作,远比生十个孩子更繁重更辛苦。是不是哈希德人有某种组织机构,专门负责照顾抚养孩子,母亲才得以放心地出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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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爱博会议预定十二点召开,我十点半到达尼克由。

一去就看见小牛脸上、脖子上都是呕吐的粘液,找护士,被告知鲁哈蒂吃早饭去了。护士早上七点上班,十点左右的休息时间称为“早餐时间”。洁思迈来帮着擦洗干净,换了新“枕头”。刚擦完又吐了,这次吐的是奶,又擦,又换。没多久,吐了第三次,我赶忙用纸巾接住大部分,擦干净他的脸,放了一叠厚纸巾在枕畔,隔开脏湿的“枕头”,等着护士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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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爱博会议地点在附近挂着医院牌子的两层民居连栋房里,门上贴着一张告示:family advisory board meeting,12:00pm(家庭顾问委员会会议,中午十二点)。原来是这么个法——爱——博(首字母缩写fab)。

一进门就是厨房,里面的套间有一张长方桌,上面是签到薄,周围一圈椅子。靠墙一张小桌子上摆了饮料、三明治、火鸡蔬菜卷等冷食。

我签了到,自取了食物。我的名字在第二位,前面还有一个人,是坐在窗前瘦瘦的黑人,他也是尼克由的家长吗?从来没见过。

我坐到他旁边跟他聊起来。他的孩子不是早产,但也在尼克由住过,当时是尼克由个头最大的孩子,现在已经四五岁了。他的孩子因某种病变引起身体残障,不能走路,坐在轮椅上。他这么一说,我又心神不宁了,要是小牛将来有什么后遗症,一辈子要坐轮椅上呢?威斯奥夫医生给的小册子上有这样的例证。

不断有人进来,都是没见过的家长。我又有点怀疑,是不是哈希德女人通知错人了?

(注:两年以后,偶然的机会在医院六楼儿科病房的墙报上看见关于fab的介绍:fab——family advisory board,系迈蒙尼德儿童医院的家庭顾问委员会,是以父母为主导的多样化组织,致力于加强父母与儿童医院领导层的合作,促进以家庭为中心的医疗保健。

fab的理念:带孩子上医院,听到孩子被诊断患有某种疾病,孩子在手术室时焦虑地等待,与患有慢性病的孩子朝夕相处……这一切困难经历,作为家长都深有体会。因而,父母作为家庭顾问委员会的成员,与大家分享感受和经验,可促进医护人员加强以家庭为中心的护理实践。家庭是医生护士的老师,家长能够最直接地帮助提高儿科医生、护士、住院医、儿童生活专家和其他职员的工作质量。)

会议时间到了,几个穿白大褂气宇轩昂的白人医生进来,看来是医院官方人士,随后护士、病人代表模样的院方女性工作人员陆续到场,房间坐得满满的。主持会议的是那位十个孩子的母亲、年轻俏丽的哈希德女人以及我们的按摩课老师莱尼亚。

第一轮是与会者自我介绍。我最怕的就是当众发言,在学校时每次课堂上的presentation(课堂讲演)我都如临大敌,在所有科目得a的情况下,英语口语课勉强得了个a-。我以最简洁的话做了自我介绍,像击鼓传花一样,快速把话语权传给下一个人。

大部分会议内容与尼克由无关。我走神了,想到小牛的呕吐,他的有创呼吸,他不久可能会做的手术,他未来的成长发育,还有多少困难等着他,等着我们?

旁边的黑人积极响亮地发言,他的孩子不会说话,他学着孩子的发声:“他啊啊啊,我们知道他要这个,他哦哦哦,我们知道他是那个意思……”

小牛会不会有语言问题?会不会有眼睛问题?向特,要终身伴随他的向特,会有多少次的定时“爆炸”?会有多少次我要眼睁睁看着他呕吐、昏厥、摔倒,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冲进手术室?

他的脑神经会有多少被损坏?他的躯体四肢会有多少功能不全?

不知不觉眼泪涌上来,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莫名其妙地流泪,我拼命地忍着。

莱尼亚看出我有点不对劲,亲切地问:“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噢,没有。”我摇头,佯作无事。

在美国,不说话等于告诉大家,无视我吧,忽略我吧。我真的应该学习印度人,哪怕语法漏洞百出,哪怕口音浓重得像咖喱,也要像机关枪一样开腔。

家长们提了很多意见,几位院方领导表情严肃,认真倾听,随时记录,有些问题当场作出解释和答复。

医院的规章制度非常细化。谈到护士,有时病人呼叫护士,该病人的特定护士正忙于其他病人,护士站指派别的护士前来帮忙处理,帮忙的护士只解决即时问题,不会做得像特定护士那么周到仔细,病人不明就里,觉得有些护士不够负责,很不满意。

我对此有同感。我在高危病房时,早上七点换班后,如果没有人来打招呼:“你好,我是某某,我是你今天的护士,你有什么需要吗?”那么一天都不知道谁是特定护士,谁是帮忙护士,人家帮了忙还要怪人家。

这样的事有人关心就好,这样的医院,有积极与病人、家属沟通互动的平台就好,有促进共同提高对病人的医疗及护理的机制,就很好。

生在这家医院,小牛还算幸运。

他能幸运地逃脱向特吗?

我的眼泪又涌上来。

会议结束了,我对我局外人的态度感到抱歉,下一次有机会再开法爱博会议,我一定积极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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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及待地回到尼克由,护士已把他翻过来趴着睡,脊背朝天。我突然看见他背上靠近颈脖的地方破了两毛五硬币那么大不规则的一块皮,露出皮下新鲜的红色。显然是刚破的,边缘被挫起的大块浮皮让我刹时感到自己有同样挫伤的疼痛。

会是怎么弄破的?在密封、安全的保温箱里,在几层布单做的柔软的床窝窝里,会是怎么弄伤的?

脊背朝天,悬在上面挂氧气管的支架有被拉下来刮蹭的可能,或者才将有什么不该放在保温箱的硬物硌在身下了。一般护士操作很规范,但今天的护士……鲁哈蒂,我不敢保证。

鲁哈蒂忙完另一个保温箱后,我问她知不知道孩子背上是怎么回事。她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嗫嚅着说她不知道,刚才没有的。

她居然以撇开干系的态度地躲开了。我看着那鲜红的伤痕,这样裸露着,不会感染细菌吗?我大声问鲁哈蒂,要不要给他用些药?她这才给医生打电话,得到指示后取了些药膏涂在伤口。

鲁哈蒂去吃午饭了,我对着小牛越看越心疼。这个伤口不会凭空出现,不管是鲁哈蒂失误造成的,还是她疏忽导致的,我对她不再信任,无法放心她以后再护理小牛。她也感觉到了我的不信任,我们不在时,她做护理下手重一些,工作敷衍些,孩子没有表述能力,没人会知道。就算我有小人之心,我也要防着点。

我拿出相机把伤口拍了照。

可巧这时司彤乐来了,我马上请她看伤口。她定睛瞧了瞧:“可能是体位的缘故,他老是躺着。”我无法认同,但没有反驳,如果我是护士经理此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医院总是不愿意激化矛盾。

我问司彤乐要不要用纱布包扎一下,她说,先这样,让伤口自己恢复。

晚上保罗来,我给他看照片,他一下捂住嘴:“jesus(耶稣啊,天哪)!”听了我的叙述,虽然震惊恼怒,但隐忍不发。

一个小医生来了,保罗给她看了照片,小医生显然也知道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他自己动了,背后传感器的线摩擦的。

几个传感器通常放在胸前,今天他趴着睡,贴在了后背,但都粘在肩胛骨下面,离脖颈有一段距离,怎么擦破那里?

鲁哈蒂看见保罗跟小医生谈论此事,紧张了,害怕了,等小医生离开,她过来讪讪地对保罗说:“爹地,那个伤是老的。”

保罗没有吭声。我们天天在这里,老伤、新伤我们会分不清?

我私下告诉保罗,我要给媞克瓦写邮件,以后不要这个护士护理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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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不要跟医院闹僵了,有‘人质’在他们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