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天 我儿子是最厉害、最坚强的男孩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4812更新时间:22/08/10 18:35:24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四,第六十四天

菲律宾护士洁思迈。

手术快一个星期了,有创呼吸机还拿不掉。呕吐、呼吸困难、缺氧、心率不齐……我根本没预料到手术会对他有这么大影响,紧闭的眼睛和紧抿的小嘴完全是成年人忍受病痛的模样,乱扑的小手、乱蹬的小脚、打挺的肚子像刑讯逼供的现场反应。他才刚生出来呀!

他总是抓鼻子上的氧气管,护士怕出意外,用一块布单把他包了起来,有预置针的左手臂露在外面,成了个独臂小人。保温箱盖开着,小牛伸手可得,我实在忍不住,问洁思迈,我能抱他吗?她迟疑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恳求道:“他在受罪呢,让我抱一会吧!”她同意了。

一抱上,血氧就下降,只能加大氧气供给量,稍停一会儿,有所好转。过一会儿,又呕吐了,吐出很多半消化的奶,有浓重添加钙片的味道。洁思迈拿纸巾来擦掉他嘴边、胸口的呕吐物,胳膊下面也有脏东西,她解开包裹细心擦干净。

抱了四十分钟,血氧掉了几次,尽管下降之后能够回升到100,但是恢复的过程很困难。我紧张,护士也紧张,四十分钟后放回去。

洁思迈是对的,他现在太虚弱,我不应该抱他。

瘦高个的管事黑人女士来告知,ep要见我。

昨天早上,黛拉问我要去参加什么会议,我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是一位女士通知我的。她问是不是ep。这个ep 跟先前的“尼若瑟谨”一样,神秘得像外星人et,我经常听人提到她,却不知道她是谁。中午开完会回来,无意在前台看到护士经理司彤乐的名片,恍然大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司彤乐的名字是elizabeth(伊丽莎白),中间名(middle name)首字母是p,大家就简称她为ep。

尼克由有ep,我家有个jj。保罗给小牛起的名字有一个中间名johansen(尤汉森)。“我们可以叫他james,也可以叫他jj。”那时保罗说。

我出去找e??p??司彤乐,前台说她去开会了。

回到尼克由,难得有空,用平板电脑跟姜华视频,让她看了保温箱里睡着的小牛。她要我把摄像头对着监视器,她想看血氧、心率、呼吸率各项指标,她家有一位医生,她比常人有更多的医学知识。

我正对监视器举着平板电脑,司彤乐来了,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制止我:“桑,不能拍设备,只能拍贝比。”

“对不起,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赶紧收起平板电脑,本来就有点心虚,被人逮个正着,慌乱之下脱口而出,“我妹妹想看看贝比的血氧数字。”

“你妹妹在那里?”

“在德克萨斯,她自己是医生。”想了想,又补充道,“另一个在佛蒙特,她丈夫是医生。”

姜华虽然无血缘关系,也如同姐妹。要论起精神上的支持和情感上的依赖,那真是“比亲人还要亲”。

“以后有父母会议时,如果她们想参加,我们也可以电话联线。”司彤乐诚恳地建议。

我十分感激她的好意:“不用麻烦了,她们只想了解基本信息。”

“好吧,现在,你跟我来,到我的办公室去。”司彤乐在前头走,她矮而宽厚的身体像一只柔软的大沙发,总让人觉得那么可靠、那么温暖。

她的办公室隐蔽在前台后墙上的门里,通知我见她的瘦高个、面相和善的黑人女士也在里面。司彤乐介绍说她是护士经理助理。我知道她要跟我谈挫伤的事,医生护士众口一词是小牛自己动了,不愿意闹成医疗纠纷。我也不愿意。

司彤乐先开口问:“你觉得杰姆斯最近怎么样?”

“手术前还不错,手术后退步很多。”

“关于那个伤口,”司彤乐说,“我和助理找鲁哈蒂谈了,她说她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告诉你,她早就给医生打了电话,并用了药。”

我惊讶了,鲁哈蒂不仅一直在试图推脱责任,而且还信口雌黄。如果是雪莉、柯伊慕、黛拉、依莱娜或者洁思迈,她们处理方式肯定不一样,她们不会有欲盖弥彰的暧昧,逃避责任的懦弱和狡黠。即使伤口是意外,鲁哈蒂一贯的工作方法和作风,也把事件带到另一个方向。

我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先看到的,我叫她过来时,她看起来很吃惊。而且她说早上给贝比洗澡了,如果贝比先前有这个伤,她就不应该给他洗澡。”

助理打圆场:“她不会洗伤口,只是清洁那一片区域。”

我犯了错误,不应该提到洗澡,挫伤肯定发生在洗澡之后。我说:“我看到的时候皮肤刚破不久,如果她先看见用了药伤口肯定不一样。”其实有什么必要争论呢,她说她先看见,我说我先看见,争出谁先谁后有什么意义呢?

司彤乐表示同意:“你给我看时,伤口是新鲜的粉色。”

我说:“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当我指给她看,她说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她昨天才接手这个贝比,她的意思是都与她无关。我问她要不要用药,她才给医生打的电话。我先生来以后,她告诉他那是以前的老伤。”

这件事出现在鲁哈蒂手上并不奇怪,她一直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别的护士会主动帮妈妈找奶泵、屏风、椅子,打印贴在奶泵上的标签,她从来不管。有些事我能做尽量自己做,我也乐意替护士做护理,但有些事我必须找护士。我问鲁哈蒂体重和头围,得不到答复;袋鼠抱时,输液机“哔哔”响,我请她看是什么问题,她说那不是警报,不用管它。我当然知道那不是警报,但是刺耳的“哔哔”声此起彼伏,让成人都难以忍受,何况对一个刚做手术的早产儿。其他护士,即使过路护士,一经要求都会马上调整机器,将“哔哔”声按停。

我理解司彤乐她们的立场,毕竟这是一桩悬案,究竟孩子是如何擦伤的,没人亲眼目睹。如果我是护士经理,在病人及家属面前,我也会尽力维护自己的员工。但是,我相信她们对鲁哈蒂不会若无其事不置一词地忘了。如果同一个人同类的错误一犯再犯,管理层会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司彤乐说:“你对媞克瓦要求,以后不让鲁哈蒂护理杰姆斯。从长远来说,因为人手有限,我们不可能做到安排哪一个特定护士护理或者不护理哪一个贝比。”

我没有说话,我想司彤乐不愿意轻易承诺不安排她,恐怕以后家属得寸进尺,或者有其他家属效仿。

只能随她们的便。我相信司彤乐的人品和智慧,我愿意服从她的一切安排(注,事实表明,以后鲁哈蒂再也没有被安排护理小牛)。

司彤乐又问你们准备好做“向特”了吗,又戳中我的泪点,我一下爆发了,眼泪夺眶而出:“太可怕,太可怕了,一个东西在头上,一个东西在肚子里,这么长的管子从上到下……”我用手指从耳朵划到肚子,摇落一串眼泪。

司彤乐以为我不了解,说是在里面。我哽咽着说:“我知道,在里面一样可怕,不是吗?他这么小,要做这样的手术,而且这东西要跟他一辈子……”

两人都沉默了,神色凝重,助理眼睛里满是悲悯。

最后,还是司彤乐打破沉默:“你和你丈夫是相互扶持的榜样,这可能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你们这样的父母给予了医生最好的支持。”

“我想我们——你和你的先生,媞克瓦以及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和鲁哈蒂坐下来谈一谈,你觉得怎么样?”

理性上我赞成司彤乐的做法,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在眼下高风亮节地去和鲁哈蒂谈话,我自己的情绪随时会失控。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算了吧,算了,让它过去吧。”

“让它成为过去?”司彤乐用正确的语法复述了一遍,她也知道目前这对我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你先生今天要来吗?”司彤乐又问。

我抬头看看钟,六点了:“他要来,他可能已经在这里了。”

司彤乐开玩笑:“你是不是要告诉他,司彤乐把我弄哭了?”

我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笑不出来。

出了司彤乐的办公室,我按门铃要前台开门放我出去,依莱娜也要出去,拍拍我,指指里面,保罗正在走廊水池前洗手,看见我就问:“怎么了?你哭了?”

“没有什么,我一想到他要做‘向特’就难受。”我扭头出了尼克由的门,保罗想跟我出去,我推他进去,抓紧时间吧,马上要换班了。

我去卫生间稀里哗啦哭够了,洗干净脸,回到尼克由,没怎么跟保罗说话。

换班时,我要先走,跟保罗告别,他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勉强对我挤出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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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跟姜华视频时,保罗在公车上打电话回来:“他很好,眼睛睁得很大……”我“嗯嗯”两声,难得他想着安慰我。

放了电话,回到沙发上。

“怎么又躺下了?”姜华问,我在视频里是横倒的。

“快让我躺会儿吧。”没做什么重体力活,在医院也不觉得累,可一回到家,全身每个细胞都像脱水了一样。

姜华通报了她表妹双胞胎的近况。“两个孩子其实是三十周生的,先前表妹算错了孕周。孕周应该从卵子产生的那天算起,而不是受精卵产生的那天算起,所以先前大家都错以为是二十八周生的。”

“大宝前后做了四次大肠手术,最后一次是等孩子七个月大——也就是前不久——做的。从尼克由出院后,孩子肚子上的伤口没有缝合,拖出一截肠子,上面盖一块纱布,孩子爸爸每半个小时给他清洁一次,所以大宝一见他爸爸就害怕,每次都大哭。”

“小宝本来以为没什么事,但是最近看起来也有些问题,手举不过头顶,两手不能交叉过身体中线,强行让他举过头顶或者拉着他两手交叉,他就哇哇哭。”

“我五月份暑假回去,他们家愁云惨雾,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饭桌上没一个人说话。两个孩子外婆家一个,奶奶家一个,两家老人帮着带。奶奶家在南京乡下,奶奶没什么文化,饿了吃饭,累了睡觉,醒了带孩子,从来不想那么多,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孩子做手术时,在手术台上心跳停止了几分钟,大家后来知道快吓死了,奶奶却只看手术成功了,医生好啊医生棒!张罗着请医生吃饭,还让孩子认了医生为干爹。”

“相反,孩子爸爸很悲观,孩子的外婆——我的小姨——也很发愁,怕孩子长大有后遗症,上学、找工作受歧视。我表妹特别坚强,有了这么两个孩子,不坚强怎么办?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反正表面看起来没事人一样,不想未来,只考虑今天明天该做的事,带孩子上医院看医生找理疗,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以前林黛玉一样的人儿,现在猛吃猛喝,不使劲吃她身体、意志都会垮。”

“孩子住院花了几十万,我表妹表妹夫两人哪来这些钱?全靠双方父母补贴,我小姨现在省钱不染头发了,成了白发魔女。表妹以后只能当全职妈妈,专门管两个孩子。她不想主动辞职,三天两头请假,就等公司辞退她。南京劳动法比较健全,企业辞退员工会给一笔退职金。”

“以前我表妹像你一样泵奶,但是南京冬天阴冷,暖气根本不够,表妹感冒了,乳腺发炎,泵不出奶。到医院打了回奶针,以后再也没奶了。她那个奶泵也不好用,我原想从这里买一个给她寄回去,没等我寄她就打了回奶针。我外婆——两个宝宝的太外婆——就说,这两个娃本来先天不足,这下连母乳也没了,后天想补都补不上。”

“你就知足吧,至少在美国,住在尼克由的医疗费不用你出,保险公司都管了。要在中国,保险能管多少?大部分还是自己付吧?要是穷人家想救一个早产儿,真得砸锅卖铁了。”

是的,保罗单位缴的高额保险费派上用场了,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在医院花了多少钱,医院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过费用问题。

“我问过我家医生了,脑出血最终会被吸收,而脑积水不会。如果不做手术,脑积水会压迫大脑神经,引起的后果就严重了。”

我当然知道,只有向特能救他,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向特,接受小牛幼小无辜、纯洁无暇的身体植入一个外物,隐形眼镜戴起来都有异物感,何况向特!那么大那么长的向特!我的眼泪像两条溪流在脸上流淌。

“你不做怎么办?你就让他这样下去?你让他去死吗?”

不,不行,两个都不行,索菲紧紧抓住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不愿意把任何一个交给德国人,结果最后两个都失去了。我跟索菲一样没法选择。

保罗回来了,跟视频里的姜华打招呼。姜华是我的朋友里少有的不仅能跟他用流利英文交流、而且有许多共同话题的人。

保罗连鞋都没脱,站在客厅跟姜华说话,实际上,他在跟自己说,他看不清视频里姜华的小小人像。自从下午他瞧见我的眼泪,心情也转为沉痛了。

保罗情绪激动,眼睛发红,声如惊雷:“我活了这么大,一辈子都没做过手术,但是我的儿子——他现在都还没到该出生的时候——他却做了手术……我儿子是最厉害、最坚强的男孩!……”

我泣不成声,姜华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