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天 他们的痛不是痛吗?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2499更新时间:22/08/10 18:35:34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四,第八十五天

护士雪莉。

我去时护士不在,别的护士问我知不知道贝比今天要做mri(magic resonance imaging,磁共振成像)。我的心马上提起来,难道昨天的eeg测出什么问题?

雪莉来了,她也不甚清楚eeg测出什么,但mri却是跟手术有关。

昨天胃管导出的液体是清的,今天偏黄。雪莉说医生没说什么,只要不是绿色或棕色就好。

手臂上有蓝色的针头,不同于红色的预置针针头,埋了picc line了。

泵奶刚开始,放射科的人就来接孩子,我仓促停下,泵奶杯连着贮奶的小瓶子一起搁在墙上平台,很小心地罩上塑料袋,希望没有人过来打翻它。

保温箱打开,cpap拿掉,小帽子拿掉,要用鼻氧管,临时发现没有。

通常每天都有工作人员推着车来补充医疗器具。以我中国人的眼光看,护士对器具的使用很是大手大脚,浪费多多,“成本”二字从不在她们的头脑中存在,服务好病人才是要点。我在病房时,清洁工就告诉我,工具器材一旦掉在地上,必须扔掉,没有人会把掉地的东西捡起来消毒再使用。贝比出院时,他抽屉里的电子温度计、鼻氧管或其他东西,哪怕没拆封,清洁工来打扫时,统统扔掉。

节俭,不是医院考量的因素,安全、卫生、效率才是。

今日的短缺非常罕见,雪莉马上打电话要求补充。过一会儿,水池边的上下通道“砰”地一声响,从通道的玻璃窗口可以看见,楼上扔下一个形如鱼??雷的小塑料桶,雪莉过来取出“小鱼??雷”,打开,里面是一堆鼻氧管。

雪莉给小牛换上氧气管,把小帽子摘掉,他的头发全都奓起来,蓬松松像个小猩猩。雪莉把他抱进运输保温箱,尽管他不像两个月前那么干巴瘦小,但从睡梦中被惊醒,众目睽睽之下赤身**地被搬来搬去,满脸不悦,小身体不知所措地蜷缩起来,眼睛眨巴眨巴将哭未哭,整个一可怜兮兮的小丑八怪。我站在医护人员后面,克制着冲上去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管呼吸的医生茜茜安来了。茜茜安平时看上去有点凶,高颧骨鹰钩鼻尖下巴,一把枯草似的黄头发挽了个小髻子在头顶,不像医生,倒像一个强悍的厨娘。这会儿她看着小牛倒是笑起来,拿了个布单给他盖上,调侃地说:“你真是很不高兴哪!”

我由衷感谢“厨娘”茜茜安,维护了孩子那小小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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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被送进门去,门上的mri前面还有一个字nuclear(核)。我又恐惧起来,那不是强辐射吗?把孩子放在那个可怕的大圆筒里做核辐射检查吗?

我靠在放射科门外的墙上,十指相扣,仰面朝天,相信医生吧,相信医疗行业规范,如果是不应该做的,相信他们不会给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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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钟保罗来了,昨天通知我们今天开会。在小会议室,布塔达医生、司彤乐、黛拉、病人代表边卡都到会。他们不是神经科的,不谈手术的事,只谈常规治疗护理。我问了一串我自己都觉得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什么时候能拿掉呼吸机?什么时候能转移到摇篮?什么时候能用奶瓶吃奶?他已经在尼克由八十多天,什么时候能回家?

原先以为的预产日前回家肯定不可能了。保罗倒是说,不急,不急。

上次“水库”手术后,两三个星期都恢复不过来,我心有余悸。下一次手术更大,更有风险,会怎么样?

布塔达医生回答: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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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顶不住内心的压力,又哭倒在饭桌上,却还得端起碗,和着眼泪吃饭。餐桌对面的妈脸色严峻,默然不语。

她一向都是有话说话,有问题解决问题,解决不了的问题能迂回就迂回,能妥协就妥协,大不了就放弃,她不会思忖太多,不会徒劳无功地左思右想、发愁犯难。

过了好一阵,她开了口:

“你生下来是八斤半,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眼睛大大的,哭声响亮,先天特别充足。”

“那时,我还在广播站工作,我们广播站的人都喜欢你,你又胖,又爱笑,笑起来‘咯咯’的。她们都说你嘴大,将来也会是个广播员;说你脑门大聪明,将来一定开知早。”

“我没有奶,雇了一个奶妈照顾你,我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给她了。每天我下班后就去看你。她的孩子夭折了,她对你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一岁的时候,爱吃蛋黄饼干,别的都不吃,只吃那个。奶妈太疼你了,怕你饿着,就让你吃。你吃多了不消化,开始拉肚子,每天都拉,也吃不下东西了。我和你爸爸、你奶奶、你二姨、奶妈,四、五个人轮流照顾你,你爸爸整天拿个棍拨拉你的大便研究……对了,还有你大姑姑,她那时才十六岁,瘦瘦小小的,晚上起来抱着你喂水把尿,像一个小猫抱着大耗子。”

我不止一次听父母跟我说过这些事,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具有画面感。

“拉肚子总也好不了,只能送你去医院。什么都不吃还拉,拉得像水一样,饿得面黄寡瘦……医院给我们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

“你还贫血,小脸蜡黄蜡黄,医院到处都找不到跟你一样的血型,眼看你要没救了……后来,一个医生偶然看到有个挑粪工坐在医院门口歇脚,长得壮壮实实,也就是那个年月了,把他拉来一验血,跟你的血型一样。是那个挑粪工的血救活了你。”

“最后,是怎么治好你的?是用炭,药用炭磨成细面面,给你喝下去,炭可以吸水,清理肠胃,吸附病菌,这样你才捡了一条命,你也算死里逃生了。”

妈说完了,没有总结语,没有感喟。我也停止了哭泣。

我自幼跟奶奶亲近,自以为是奶奶的孩子,妹妹才是妈的孩子。我跟妈因为思维和性格的差异,同样的事总会让我们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这样的差异像一堵无形的墙,隔阂了我和她的心理和情感,总让我跟她保持着距离,她要是露出一点跟我谈心的端倪,我会立刻逃开去。

但是,现在,妈跟我面对面坐着,用她朴素的语言告诉了我,人的一生谁难保不遇到天灾**、危难坎坷,即使是我这样足月儿,也有面临死亡的时刻,而妈看起来功德圆满、安度晚年的今日,也是从我现在的路走过来的!

我的奶妈,她失去幼儿的痛不是痛吗?我父母,他们面对四次病危通知的痛不是痛吗?为什么他们能过得去,我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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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姜华说,mri只是把人放在核磁共振的磁场里,没有辐射,只要体内没有金属外物就没问题,倒是ct有超过x光千倍的辐射量,要慎做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