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天 你做手术的那天,爸爸上了电视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3455更新时间:22/08/10 18:35:35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第八十九天

护士奥莉维亚。

上次“水库”手术是七月二十五日,整整间隔了一个月。

我六点起床,八点左右到医院。小牛已经换上了有创呼吸机,奥莉维亚说早上六点就换上了。她告诉我今天称量的体重和身高,看来换呼吸机前洗澡了。小帽子摘掉了,看起来头没有以前长,却仍是不规则的扁长形。

面对他不健康的身体心里实在难受,万千内疚与无奈纠结在一起。前两天保罗曾在电话里对柯恩说:“幸好他们不记得,有朝一日我要是跟他说起这些事,他会不爱听,那我会很高兴。”

真有这么一天吗?真会有他健康得意识不到医院的存在、嫌弃我们唠叨的那一天吗?

手术延迟了,原定于八点开始,八点四十护士才把小牛抱到运输保温箱,我看不了他可怜的小身体上布满管线,嘴里插着呼吸机,从一个箱子被搬到另一个箱子,眼泪蒙住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做这样那样的手术?为什么他要受这些罪吃这些苦?是不是留在天上不来到这个世界更好?

奥莉维亚把一切安排妥当,好心问我:“妈咪,你不想给他一个吻吗?你不想再摸摸他吗?”我摇头,眼里含着泪,坚决地摇头。他马上要进手术室,我不想增加他感染的机会。奥莉维亚不懂吧,她觉得我不可理喻吧?她觉得一个吻的意义远胜过增加感染的威胁吧?

四五个医生和护士护送着,我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尼克由的大门打开,一个满脸胡茬的年轻绿衣医生——我猜是麻醉师,来到门口接人:“这是我的贝比吗?杰姆斯??李?”

为他那一声“这是我的贝比吗”,我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上了电梯,到四楼,一进手术室大门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触即发,步履沉重地回到休息室,好像虚脱了一样。昨天夜里两三点才睡着,早上五点就醒了,现在有一种疲劳过度的兴奋,头重脚轻。好在休息室的电脑救了我,没有网络,真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这些天,在网络查阅无数关于向特的资讯,有详细的手术流程介绍,有许许多多现实中的病例。向特是成熟的技术,国内的病人中有婴儿期做过向特现已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说明这项技术至少在1980年代就有了。

——一个八个月大做过手术的孩子,三岁时父母通过网络向医生咨询,医生说把孩子带过来照mri,如果不再需要就取掉管子;

——一个十八岁即将高考的中学生小时候做过手术,从未复查,在网上问医生向特会不会影响高考体检。医生说,来复查看看,如有可能就取掉管子;

——一个新婚女子问网络医生,向特会不会影响怀孕,医生说不会影响,但需要定期观察,以免子??宫膨胀压迫堵塞管子;

——不仅是新生儿需要向特,因车祸、摔伤、撞伤等引起脑出血、脑积水各种年纪的患者,也需要植入向特;

无意中看到一种新的脑积水治疗方法——第三脑室打通术:在内窥镜的引导下,打通第三脑室底部,使脑室内的脑脊液与蛛网膜下腔沟通,重建脑脊液循环,无植入物,手术时间短,能使积水排流更接近人体的正常状态。

在威斯奥夫医生的小册子上,东亚裔男孩科林做过这种手术。

我不知道小牛的状况适不适合这种手术,但我看到科学家们的努力,看到未来的方向。再过十年、二十年,也许有更先进、更完善的治疗方法。一定会的。

一个小时后,听见有人在后面“哈罗”,回头一看是温勒医生。温勒医生微笑着比了个“ok”手势,淡定地说:“手术已经做完了,一切顺利。”

“你把‘水库’取出来了?”

“是的,放进去调节阀。”

“调节阀比‘水库’小吗?”

“是的,我也抽一些积水出来,现在必须要注意向特不漏,毕竟贝比的皮肤很薄。”

我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贝比半小时以后就能下来了。”他最后点点头,笑,“今天对你也不容易吧?”

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我叫住了他:“温勒医生,请问他以后是不是可以做打通第三脑室的手术?”

“啊,那是将来的事了,孩子四岁以前是不能做这种手术的。”他还是“一切尽在我掌握中”地泰然自若。

像上帝一样,多么神圣、多么权威的泰然自若。

过了一刻钟,四五个绿衣医生推着保温箱回来,我跟在后面想进尼克由,前台的黑人女接待员说:“给他们点时间安置贝比吧。”

不到十分钟,接待员来叫我,我进到走廊,在小圆窗看到里面只有奥莉维亚一个人在忙,医生们已经离开。护士乔伊本要出门,看见我在走廊上张望,转回去问奥莉维亚:“你安顿好了吗?可以让妈咪进来吗?”奥莉维亚点头,乔伊招呼我进去。

小牛有气无力地躺在保温箱,眼睛紧闭,头上缠着层层纱布,胸脯和腹部上一道下一道是碘酒消毒的痕迹。奥莉维亚把一个中空的白色海绵环枕在他头下,让后脑勺悬空。奇怪,这次身下没有垫绿布单。

又成了重伤病员,不同的是,现在是肉乎乎的重伤病员。我用手抚摸他的身体,能感觉到薄薄的皮肤下有一根细细的管子穿过,我难过得无以附加,拼命地对自己说,他需要这个,他需要这个,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能怎么样?以死谢罪?揪着上帝与他同归于尽?像超人一样飞起来推着地球倒转来改变历史?我其实也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一只小蚂蚁,我能做的甚至还不如一只蚁后。

……

中午,去了昨天跟保罗去的餐馆吃盒饭,回去后泵奶一次。困极了,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头脑里嗡嗡作响,想去休息室睡一会,但奥莉维亚说她要去吃午饭,已把贝比交代给别的护士照管。别的护士有自己的贝比要照顾,不会像她那样时时关注着,我还是等她回来再出去吧。

坐在保温箱旁,像磕头虫一样头一点一磕,上下眼皮像糊了鸡蛋清,总想黏在一起。

好容易盼到四点半奥莉维亚回来,我得以出尼克由,休息室的长沙发上有人,我来到医院大厅,走道边凹进去的休息区有十来米长,靠墙一长溜都是沙发。我找了个角落面朝里躺下,我这个以前因不愿当众进食从来不在火车上吃饭的人,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躺下了。疲倦过度,脑子混乱,完全没睡着,一直听见薇薇安丈夫在某处说话的声音,我都不想转身睁眼求证一下到底是不是他们。

五点半进去。奥莉维亚在做护理,保罗站在她对面,小牛还在昏睡。奥莉维亚说先前给了一小份止疼药,但有创呼吸机大喇叭一样的警报总是“哔哔”作响。奥莉维亚又加了一点药,小心地用注射器打进预置针管。

保罗以为我刚来,忘了我早上和他一起出门来的医院。或者他以为我下午回家去了?我说我在外面休息了一会儿。中午我给他打电话,他忙,没接;下午他打回来,我的手机又没电了。

我把手术前后过程讲述了一遍。

乔伊从外面进来,睁大眼睛盯着保罗:“爹地,你从电视上下来啦!我们刚才在餐室吃饭,都看见你了!”

“噢,是的。”保罗似笑非笑。

我用眼睛问他,怎么回事?

保罗小声对我说:“你昨晚看到俄国旅游者走布鲁克林桥的新闻了吧?他爬上桥缆的粗铁链,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那又怎么样?他又没放*。”

“走布鲁克林桥人行道以外的地方,在桥上集会、静坐、游行示威都是违反法律的,所以警察马上把他抓起来了。”

这可是这两天的大新闻,每家大电视台都报道追踪这件事,俄国旅游者还没下桥缆,就被两个警察抓住了胳膊。说是抓,看起来更像是警察保护着他下来。

难道这个案子分配给保罗了?

这件事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皆因一个月以前两个德国人爬上布鲁克林桥的桥墩,把上面的美国星条国旗换成星条白旗,让纽约吃了一个大惊吓。911之后,纽约成了惊弓之鸟,空气中只要有一丝恐怖主义的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

俄国旅行者倒不像*,他只是爬上桥缆走到最高处,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再走下来。也难为他了,桥缆的铁链虽粗,但离地几十米,晃晃悠悠,没的扶没的抓,走在上面绝非易事。

接二连三有护士兴奋地过来报告,说看见保罗在法庭辩护的新闻、看见他接受记者采访。保罗一时间成了尼克由的名人。

“记者真讨厌,我一回办公室,就有记者不停地打电话,我想我要去医院,没有时间理他们。”保罗很无奈,“要不是我上司叮嘱我,我根本不要跟他们说话。”

他好笑地继续说:“还有人从加利福尼亚给我打电话,愿意给这个俄国人交保释金。他问我要是俄国人被保释之后,私自跑回俄国,他还能拿回保释金吗,我说不能,他又不愿意了。”

“以后我就跟小牛说,你做手术的那天,爸爸上了电视。”保罗开始畅想了。

晚上,各电视台都在滚动播放俄国人出庭的新闻,我们看了好几遍保罗在法庭发言——“……他买的是往返机票。他只是想在布鲁克林桥拍个风景照留作纪念,然后回家。确实,他选取的位置有些特殊,但这并不说明他有什么恶意企图……”

……在法庭外,他被记者簇拥着,边说“无可奉告”边分开人群离开。我知道那时他脑子里想什么,他只是想飞奔到医院看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