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天 我是为拯救一个人而来的吗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2112更新时间:22/08/10 18:35:38
八月三十日星期六,第九十四天

护士琳达。

不知是哪位护士将他头上的圈帽用白丝带纵向系出了个蝴蝶结,这样子活像傻乎乎、乐呵呵、到处流浪的寅次郎。

你会像寅次郎一样善良、热情、豁达吧?像他那样懂得欣赏自然亲近自然,更懂得人性曲直、人情冷暖。

琳达告诉我,早上,他非常活跃,十一点时把picc line 给拉出来了。“我不知他怎么做的,我看到时,picc line已经在他体外了。”

他左手picc line针眼处有些红肿。picc line在身体里将近一英尺,如果让医生取掉,恐怕也要很小心地慢慢抽出来。拿掉了也好,希望以后不需再用到。

袋鼠抱没放cpap,有两次de-set。开始他还睡得很舒服,有了一次episode,心率降得很低。从保温箱抱出来时,我跟琳达说不要拿掉帽圈,以防万一,但她说很可能用不上cpap。此时,为了放cpap,一位华裔的护士做了顶新帽子,帽子紧,不好戴(估计拿错了,拿了小号的),用手撑大了勉强罩上,孩子不舒服,开始哭。没多久,小帽子连同cpap都掉了,但呼吸状况还好。

五点,又有了一次episode,琳达说放回去吧。放回去又有些小哭。保罗给他奶嘴,滴了些贝比糖汁,显然他对糖汁很有感觉,猛嘬奶嘴。琳达似乎不喜欢贝比吃糖,每次打开用了一半的糖汁管,放在保温箱里的角落,都被她拿出来扔了。或者开过的东西她不愿意保留太久?

黛拉也不喜欢小糖管,说用糖不如用奶。

很早就看见小牛的指甲长了,非常柔软,质地像塑料袋,过一阵要么磨秃了要么自己断了。保罗问夜班护士能不能给他剪指甲。夜班护士——那个他第一次去尼克由碰到的台湾女孩说,护士不负责剪指甲,如果你想剪我可以提供贝比指甲刀。保罗不想剪,他连自己的指甲都懒得剪。

等我去了,问白班护士有没有贝比指甲刀,她们说没有。于是我从家里带了把小指甲刀,用酒精消了毒,趁他睡着了,隔着保温箱小心地给他一一剪了。这真是个细致活,像绣花一样有一种辛苦的愉悦。

保罗带来了音乐盒,琳达用干净的塑料袋装着放进保温箱。保罗见小牛醒了,打开音乐盒,突然响起了“西班牙斗牛曲”,小牛浑身一哆嗦。

“你在干什么!”我拨拉开保罗,按了一下选曲的小圆板,开始奏响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两只胳膊忽高忽低舞动,“指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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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打开电脑,准备给安大姐写邮件。在他们家度过的春夏秋冬,在他们家过的感恩节、圣诞节,那些欢乐的时光历历在目。

安大姐家在叫作西田的环状住宅区,区内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傍山而建漂亮的独立房,前面是公路,临公路有一小片芦苇塘,后面是原始森林。春夏一片翠绿,秋天红叶如醉,下雪时银装素裹,像风景挂历一样美。

在他们家的日子总是吃吃喝喝、悠闲自在。早上咖啡香气弥漫,老陈哥总会煎个大蛋饼;中午安大姐自制汉堡,或者老陈哥做韭菜盒子;下午坐在凉亭看会儿书,去菜地摘黄瓜豆角小白菜,或者跟他们的女儿安妮在草地上打球,她穿着白袜子,球鞋踢到一边,刚推剪过草坪染绿了她的袜子……

那年圣诞节,在安大姐家隔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晒太阳,跟她出去绕着冰天雪地的山坡小路散步,晚上一起在热烘烘的暖气里看电视、打毛线,说父辈们的旧事,唤起了我对童年时代北方冬天的记忆。

平安夜,老陈哥煎炸烹煮大做年菜,客人们也带来东南西北各种口味的中式菜肴,琳琅地堆满厨房流理台、吧台。开放式的厨房与餐厅相连,餐厅中央是一张黄色的圆桌,桌上悬着一盏枝形吊灯,橙黄的光扑洒下来,在四、五点就落下的夜幕里织出朦胧的暖意。

厨房另一侧通往更大的一个客厅,墨绿的转角绒布沙发散发着安逸的气息,比写字台面还大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中国电视剧,墙上挂着中国字画,陶瓷花盆里的花草植物缀满各个角落。西式壁炉里,汽油烧出的火苗幽幽地在造型逼真的假柴堆中摇摆。

另一间客厅,圣诞树竖立在书架旁,树上彩灯闪亮,挂满花里胡哨五彩缤纷的小饰物,树下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

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着喝着聊着,在圣诞节的聚会里,惬意地做回中国人。

饭后,圆桌开了一桌扑克牌局,客厅支开一张方桌打麻将。客厅的音响开着,中国音乐代替了圣诞歌。最开心的是孩子们,从楼上的书房、卧室,到楼下张灯结彩的地下室,窜上跳下呼叫玩闹,欢声笑语和咚咚的脚步声,增添了乡间雪夜的热乎气。

我住在客房。晚上,九岁的安妮要跟我睡一张床,从自己房间拽着被子的一角,从地毯上拖过来。

一起去他们在山上的分时度假村过周末,油盐酱醋都带去,老陈哥发动了引擎,安妮稚嫩的嗓音叫着:“你不要开车,桑原阿姨还没上来呢!”

“桑原啊,先拿个学位吧,我都能读下来,你肯定能读下来。”安大姐像生活节目主持人一样字正腔圆、柔和亲切的声音。

“读什么书啊,老李家盛产儿子,你先‘嘁里喀嚓’生两个再说。”老陈哥大剌剌的北京腔,莫非他这个人类学博士最关心的是人类的繁衍?

回想起那些日子,幸福飘渺,像天堂一样遥远,我又有了被摧垮的毁灭感。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拯救一个人而来的吗?我有这个能力吗?生下三个多月仍待在保温箱的小生命,我真的能对他负责吗?我真的能把他顺利养大吗?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