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之一:石磨上的玫瑰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3332更新时间:22/08/10 18:35:44
要不是丽丽自己凑上来,我和她根本不会认识。是在一个安静的公共场所,我正坐着看书,冷不丁听见一个风铃一样的声音问:“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我看见一张丽如春花的脸,或者说至少是曾经丽如春花,现在虽依然动人,却染了些许风霜,不过,那微微一笑仍有阳光在脸上流溢的明媚。

一张可爱的脸是行走天下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丽丽就是被颁发了这样通行证的幸运儿。

大约认识了两年,丽丽才跟我说起她考中央戏剧学院的事,专业课她考了第一名,却因为文化课不及格而落榜。“你愧不愧啊你,”我三十年马后炮地数落她,“怎么连四百分都考不到!”

她应该很惭愧,她家几代都是读书人:外祖父是留美博士、名校教授、科学院的学部委员,父亲是音乐学院教授、著名作曲家,他作曲的歌十个中国人九个会唱。但丽丽一点都不惭愧,既往不咎地说:“当演员这事,我下辈子再想吧。”

丽丽回忆起当年的考题与表现,说抽到考题后准备十分钟就要创作、表演出一个即兴小品。隔了这些年,我还得承认,丽丽的小品故事的确精彩。看来中戏的专业课第一名并非一张漂亮脸蛋就可以考到,她还真是当演员的料。

她的艺术细胞不光来自她父亲,也来自她母亲。她母亲是北京一所电影学院表演系的第一代学员,可惜生不逢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演过多少片子。不过,唯一能说得出名字的那部电影,也是十个中国人九个看过。

没当上演员,丽丽带着两个大箱子来到北美,在美国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晃就是二十年。我跟她开玩笑:“曾经的水蜜桃现在变成桃核了。”一说她就急:“你怎么这么挤兑人啊!”敢情,多少年来她一直还在自美,以为自己是所到之处最漂亮、最可爱、最受欢迎的姑娘。

丽丽牙齿不整齐,我第一次见她时就发现了,这也是她的心头之恨,下决心一定要去整牙。她的近视眼就是一听说有激光矫正这回事便做了手术。“当年要不是胸脯太平,我早参加选美了。不能就这样变成大妈,过两年我一定要去隆胸。”丽丽信誓旦旦。当年没参加的那次华裔小姐选美,她作了主持人,穿一件艳光四射的红旗袍,生生让选美冠军相形见绌。选美冠军后来去了香港,进入电影圈,被誉为香港的“性感女神”。

还有一个缺憾丽丽只能认命了。她特别喜欢唱歌,可嗓子实在不怎么样,高不上去低不下来,歌词也不大记得住,只会唱第一句,后面全以“啦啦啦”代替。

丽丽丰富的情感造就了她曲折的浪漫史,她掰着指头向我历数她以前的追求者们:清华一号、清华二号、摇滚歌星、现代画家……车轱辘话来回说,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终于一天她说得差不多了,我以为可以消停一阵,她却开始把兴趣转向我:“给我说说你的**吧,你有过什么样的艳遇?”

偶尔她会感叹:“我以为我这辈子会嫁给ceo,要不然就是我自己当ceo。”倒不是她说大话,凭她水蜜桃一样的甜美可爱,嫁给ceo不奇怪,她自己当ceo也不是没可能。她有一股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和敢闯敢拼的实干精神,也有天生会与人打交道的开朗与随和,真要想做一件事,是会做得很漂亮的。

丽丽说:“我们公司正在裁人,要是他们把我裁了,我再也不找工作了,我要自己在纽约开旅馆。”

“祝你成功!”我说,“到时候要雇人别忘了先找我。”

这位理想是嫁给ceo的中戏落榜生,嫁给了一个普通美国人,据说当年拉伍是猛写邮件才把她追到手的。“我都不理他,他还一天写三封;我偶尔回了他一封,他来劲了,什么都向我汇报,像写日记一样。”丽丽说。

我打趣她:“虽说那么多天兵神将败在你手下,你再厉害也不过是会翻跟斗的孙悟空,拉伍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要不人家怎么把你给收了呢。”

丽丽家的家务多是拉伍做。我问她,那你干什么?她说,脑力劳动的活我干,体力劳动的活他干。我问,哪些是脑力劳动的活?哪些是体力劳动的活?

“做饭啊,打扫卫生啊,带孩子游泳、滑雪、打网球,这些是体力劳动;付账单啊,投资啊,策划去哪儿渡假,给孩子找学校辅导功课,这些是脑力劳动。”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都在家体力劳动。

“我应该过那种生活,每天都去美容院、健身房,要不就去购物,我可是shopping queen(购物女王),谁愿意天天对着电脑干活啊!”不知是平日工作做得好,还是公关做得好,丽丽躲过了裁员,可想到公司这个“牢狱”还要继续坐下去,又不胜其累。

她确实称得上shopping queen。她在曼哈顿闹市区上班,午饭时间常溜出去购物、逛街。她现在是我的购物指南,每每指点我在这里买这个、在那里买那个之后,总以“买完了过来跟我吃饭”结语。

shopping queen天天朝九晚五地上班,屡屡在回家的地铁上睡着了坐过站。所以,让拉伍做做饭又怎么了?谁让他下班早。拉伍不但会做中国饭,还帮丽丽熬中药。

只听说美国丈夫不吃中餐,没听说他们会做中餐;只听说美国丈夫闻不得中药味,没听说他们会熬中药。

对于我抱怨老要跟在我家那位屁股后面收拾,丽丽得意洋洋:“还是我训练得好吧。”

丽丽请我去她家吃饭,条件是我要给她做甜酒酿带过去,还要帮她掌勺炒菜,因为她不大会做菜。稍后,掌勺的任务变成给她钉扣子,因为她不会拿针。我敬辞不去,受不了吃一顿饭要被分配这么些活计,她便“好姐姐”、“好妹妹”甜言蜜语地软磨硬缠。

我中了美人计,只好坐在她家厨房吭哧吭哧钉扣子,用粗线钉了三件大衣的纽扣,掉了的钉上,没掉的加固。丽丽一边跟我聊天,一边炒着菜,另一个火上炖着牛肉。她扬声叫道:“拉伍,帮我削土豆皮、切土豆,你要是不干,你就没土豆吃!”拉伍颠颠跑来削皮切土豆。

一会儿丽丽又喊:“拉伍,帮我切豆角,你要不切你没豆角吃!”拉伍又赶忙跑来切豆角,丽丽不满意,指手划脚:“你切得太大、太小、太长、太短……”拉伍反抗了:“你要让我切,就得按照我的方式切!”

说是不会做饭,一会功夫五颜六色香气袅袅的几个菜上桌了。幸亏钉了扣子,不然在她家我还要吃自己做的饭,岂不没胃口?下次她再想让我当厨娘,我万不能答应。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我们几个中国人坐在桌边聊天,吃着丽丽拿手的奶酪蛋糕。拉伍像个侍应生一样擦桌子收碗盘,完了上来问:“你们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们浏览了丽丽的相册,整个是一部美女成长史和浪漫史,美女当年要是各门功课多考几分,难说曾经的中戏五朵金花、现今的影视圈四小花旦里都有谁。美国啊美国,多少中国的精华流落在这里的民间,在这陌生的国家、陌生的文化里暗淡了其光彩。

我们叽里呱啦地说着中文,不甘寂寞的拉伍热情洋溢地抱来了自己的相册,我们看到一位西方少年的成长史:一脸天真无邪的笑,一副桀骜不驯的装扮。“那时候我上中学,一个礼拜打几次工,每次三小时。”拉伍说,“挣了钱我去欧洲旅游,经常住在青年旅馆,睡在火车站;我把钱卷成小卷,藏在皮带里……”

拉伍指着照片介绍他一个个前女友:“这位是韩国人,这位是德国人,这位我为她干过一件疯狂的事……”

“最后她还是把你甩了!”丽丽插嘴道。这两人互相公开、透明,说起对方的前男友和前女友就像说自己的亲戚一般。

我突然想起,丽丽说过她家有一本自制的烹饪书。丽丽向拉伍示范如何做中餐,没商没量地说我只做一遍,你学得会学不会我不管。于是拉伍老老实实拿笔拿本在一边记录,写成了一本独一无二的烹饪书。

拉伍献宝似地送上他的烹饪书,每个菜都是我们熟悉的家常菜,却以陌生的英文字跃然纸上。关于如何切豆腐,拉伍草绘一块豆腐,一二三刀如何切,四五六刀如何切,画着带箭头的直线。另一位客人拿过去看,读道:“……用刀弄碎大蒜……”不用刀弄碎难道还用斧头弄碎?

拉伍解释道:“我意思是不用大蒜夹弄碎。”

读到炒豆角的做法:“……turn, turn, turn plus turn(翻,翻,翻再翻)。”难道炒豆角翻几次也要照本宣科?这美国式的思维,连炒个菜也像做科学实验,真是刻板得迂腐,认真得可爱。

说美国丈夫真诚善良、宽容大度不稀奇,要说他们勤快干净、任劳任怨,那倒不多见。但谁规定了中国老婆一定要温顺贤惠?谁规定了美国丈夫就不能是模范丈夫?

敦厚、朴实的拉伍,如石磨一样简单实在,有石磨一样沉稳的耐性和力量。丽丽像放在磨盘上的玫瑰,貌似不搭,石头厚重的质地和粗糙的纹路却衬托得花儿更加芬芳、更加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