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天 两个月缘分的母女
类别:
其他
作者:
幸无惧字数:2238更新时间:22/08/10 18:35:46
九月十二日星期五,第一百〇七天
昨天,肯尼亚问我今天几点能到,说要给孩子洗澡,可以示范我。我说,尽量在一点半以前到达。
在日常护理的各项工作中,洗澡算是动作最大的,护士们都能驾轻就熟。肯尼亚也是,她把无纺布纸巾挤上免冲洗婴儿洗浴液,揉搓头发,然后用少许水冲淋一下,擦干,才脱衣服。摘掉身上的传感器,用纸巾抹擦身体,特别是小屁屁部位,我看见肿大的小辣椒——疝气。
优优一直抗议地哭,哭声还是初生婴儿奶声奶气的“鹅鹅”,他的下巴、胳膊、腿上肉乎乎的,难以想象他是从那么一丁点长起来的。他也有力气了,不满意肯尼亚对他的烦扰,竟抡起左手扑打她。肯尼亚一直笑嘻嘻,跟他喃喃细语:“妈咪在给你拍照呢,洗干净就好了,闻起来像贝比,不像妈妈奶味道了,噢!杰姆斯,噢!帕帕……”西班牙语裔总是叫小贝比“帕帕”,跟爸爸同音,叫女贝比“麻麻”,跟妈妈同音。要是看见可爱的孩子,或者可爱的小猫小狗,他们不像美国人说“cute”,反之称为“my ugly”(我的小丑八怪)。这种文化盎格鲁萨克逊人不理解,中国人就容易懂,中国人不也爱叫孩子“小祖宗”嘛,以前农村父母爱给孩子起名“狗剩”、“丑娃”之类,是同一种心理。
肯尼亚从头到尾只用一杯水就把优优洗干净了,用干布包起来,另一只手一把揪起旧床垫床单,铺上新的。
我用相机录下洗澡流程,以防忘记。
护理完毕,肯尼亚把优优放进摇摇秋千,衣袖没有卷上去,他像跳藏族舞的演员一样甩着长袖子。
肯尼亚坐下,跟我聊起她祖母的事。她是牙买加人,从前她祖母在牙买加生了病,因上了年纪,没有医生愿意给她做手术。“要在美国她肯定活着,不会没有医生救她的。”肯尼亚肯定地说,“并且,这个国家是先救命,后收钱,实在付不起,最后分摊给全体纳税人。牙买加不是这样。”
中国也不是这样。美国的社会安全系统和医疗保健系统虽比不上北欧的那么强大稳定,也是在同一框架下程度高低不同的区别。不过那些单身的、高收入的纳税人,要给拖家带口的低收入新移民甚至非法移民付医疗费,他们都心甘情愿吗?我妹妹的一位单身同事,花了几十万美元读了第二个博士学位,实现了当医生的梦想,年收入六十万,估计他的联邦税要按50%的高税率计算,最后拿到手的钱只有一半,不知他怎么想?
“尽管美国的医保健全、医疗先进,我妈妈也不愿意留在美国,她想回中国去。”我说。
“她不愿意留下来照顾杰姆斯吗?”
“她年龄大了,再说她不擅长照顾小孩子。我小时候多是奶奶和奶妈照顾。”
正巧一个棕色皮肤半黑的加勒比太妹推门进来,听见了后半句话,插嘴:“我家也一样,小时候是奶奶照顾我们。所以我有了孩子后,就跟我妈说,以前奶奶照顾我,现在轮到你了,该你照顾我的孩子。”她非常直率,非常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说完也不等我们答话,拿了东西转身走了。
我和肯尼亚相互对望,哑然失笑。
肯尼亚指指优优说:“幸亏他没有肚子问题,我以前都不知道肚子这么重要。”
“我也是,我以前觉得肺、心脏、大脑很重要,脑出血太可怕了。”我仍心有余悸。
“脑出血还可以自己吸收掉,肚子问题要是太严重就没办法了,即使当时幸存下来,以后还是会很麻烦。”
“罗纳尔多不就是肚子问题吗,nec……就连保罗堂弟的双胞胎女儿,两个孩子之一也是因为nec去世了。听到罗纳尔多的死讯我们都哭了……”我难过地说。
“护士们也都哭了……”肯尼亚陷入回忆,“那天正好我是罗纳尔多的护士,一整天红灯警报不停地响,我不停地给医生打电话……真让人心痛……现在b房间有一个贝比是一样的情况,她没有肚子了。”
我听了很刺心:“没有肚子怎么活下来?”
肯尼亚停了一下,尽量不动感情地说:“她今天晚上可能会死。那个贝比以前没有问题,大脑没问题,心脏没问题,呼吸没问题,但是因为小肠感染,肚子烂掉了。”
我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有一个贝比挺不过去了吗?是哪一位?是不是b房间另一端离我们较远、小号码的那几个床位?
※※※※※※※※※※※※※※
五点吃奶很顺利,肯尼亚各种技巧都用了,优优很努力,眼睛闭着,嘴巴还在一??嘬一??嘬地吮吸。我看痴了,他小嘴咬着奶嘴的动作,是生命的驱动,是能量的源泉,如果连吃的本能都没有,那该怎么活下去?
一瓶奶60毫升,基本上吃完了。
医生通知,下周二做疝气手术。
※※※※※※※※※※※※※※
六点半泵完奶,我到走廊去洗泵奶罩杯,a房间太小,我只好到走廊去洗手洗东西。尼克由自动大门边有两人在说话,一眼瞥见高个子女人是司彤乐的助手,我听见她们提到“葬礼”,另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说,我要办一个葬礼,这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孩子……那沙哑的嗓音不是玛丽安娜又是谁!
我的脑子“轰”地一响,晕晕乎乎回到a房间,问肯尼亚:“你说那个没有肚子的贝比是不是……”我思绪混乱得竟想不起床位号,只能说,“她是不是在以前卡洛斯在的床位?”她沉重地点头,说是的,我心口一下堵得说不出话了。
她现在还有呼吸,但是,包括妈妈在内的医生护士和我们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等着她慢慢死去,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十月怀胎,不,六月怀胎,玛丽安娜与女儿只有这短短两个多月的缘分,然后要为她筹备葬礼!
当初玛丽安娜在家庭互助会上的发言犹在耳畔:“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质问上帝啊。
保罗来晚了。七点我们出去,我告诉她玛丽安娜贝比的事,他捂住嘴,久久无语。
等车时,想起被肯尼亚预言今晚会死去的贝比,我悲哀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