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哥之一:西田居的一天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4798更新时间:22/08/10 18:35:47
上午

老陈早上六七点钟起来,收拾院子,打理房前屋后几十棵树,一大片草地,还有那细细长长的一畦菜地。今年天气偏凉,加上他不在家,菜地基本荒着,除了媳妇种的十来棵稀稀拉拉的小白菜,只有自生自灭的韭菜像野草一样郁郁葱葱。往年菜架上爬满了黄瓜、丝瓜、豆角、西葫芦、瓠子的秧,地里是西红柿、青椒、茄子、洋白菜,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今年架上光秃秃,地里黄土裸露。

走之前一定要把该种的都种上,老陈心想。别看这么小的一块菜地,夏秋季节结出的瓜果蔬菜不但能自给自足,而且还够四处送人。

老陈割了一抱韭菜,又去边上的树上揪了几根香椿叶。这棵香椿树是他们搬进这栋房子时种下的,每年春天都掐椿叶吃,可怜这棵树差点被他们吃死。他走以后,媳妇够不着树顶上的嫩叶,把碗口大的几根树干锯得只有一人高。老陈知道心疼坏了,幸亏老树根深气旺,春天又发出芽来。

老陈拿起铁锹去挖肥土。几棵柏树作为地界隔开邻居家草坪,树下是老陈家厨房垃圾的掩埋点。所有菜皮、黄叶、吃剩的骨头全埋在树下,几天就沤成肥料,添到地里,种出的菜足可以贴上anic(有机)标签到超市卖高价,虽然卖相差点,但是味道正点,没用化肥没施农药,吃到肚里放心。

老陈把肥土挖到菜地,翻了一遍地。干得差不多了,他把铁锹放进工具房,拿着菜从地下室的小门进到屋里。

这个州多山地,房屋傍山而建,从坡上看是两层,转到坡下看是三层,地下室都是半地下,在坡下的一面有正规的门和窗户。

以前老陈家的后院是一整片草地,前几年修建了游泳池——闺女喜欢游泳。老陈曾花两万块钱买了渡假村的会员资格,一年四季都可以到山上的渡假村去游泳,但是去一次太费事。虽然不远,但总要在那里过一夜,要收拾一大堆吃的用的带过去。周末去一趟,耽误家里地里的活,回来就得赶着做。修了游泳池后,只在冬天才去渡假村,冬天只有铲雪是大事。

媳妇把小米粥熬上了。老陈在中东公司的伙食是五星饭店标准,但就是想这一口。老陈手脚麻利地把香椿切末,打了五六个鸡蛋,做了个香椿炒蛋。媳妇把自己做的小花卷、小馒头腾热端上桌,卤肉切片,榨菜盛盘,咸鸭蛋一切两半,满满摆了一桌。

只有他和媳妇两人吃早饭,闺女不到中午十二点不起床。昨天毕业典礼后闺女和同学出去庆祝,疯玩到凌晨四点才回来睡觉。现在,她会开车,能自己出去,翅膀硬了,爹妈管不了啦。

老陈拿出二锅头,自斟自饮,喝得滋咂有味。来美国二十多年,什么都能适应,就是改造不了这中国胃。在那边天天西式大餐,可把老陈吃苦了,自己买了一个电饭锅,没事熬点粥喝,就点咸菜,解解乡愁。

酒尽,老陈风卷残云,一口一个小花卷,踢里吐噜喝了几大碗小米粥,扫荡干净桌上的菜,吃了个肚儿歪。别看吃起饭来一个顶仨,干起活来也一个顶仨。

媳妇还在唠叨有哪些活要干,哪些菜还没做,老陈已经下到车库去了。他用水龙头冲洗车库,擦洗媳妇车上的浮泥,免得客人来看见笑话。

车库收拾干净,老陈去游泳池打开吸污器,让它自己在池底游走着吸污,就手把漂在水面的树叶捞起。前天有一场飓风横扫过,市里有建筑遭到破坏,都上了全国的报纸了,以前这里从来没刮过飓风。听媳妇说,房前的花草险些连根拔起,游泳池边的大阳伞、塑料椅被吹到池里,所幸树没有倒。那时老陈在飞机上,不知道,知道了也是白担心、干着急。

老陈绑上吊床,打开沙滩椅,把两把长躺椅挪到游泳池边,要来六十位客人哪,有备无患。太阳上来了,老陈从工具房拿出两把中号沙滩阳伞,撑在游泳池两个角落,第三把大阳伞有毛病,歪了脖子总撑不起来。老陈修了两个小时,总算修好,这时间浪费得真不值,老陈一个小时工资能买两把大阳伞!

下午

闺女起床没吃饭,径自出去找同学了。这孩子太不懂事,爹妈为她忙得上窜下跳,她是一点不操心。

唉!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美国人,中国爹妈管不了美国儿女。美国孩子生来就是理直气壮,父母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老陈有点饿了,上楼去切了个西瓜,和媳妇吃了几牙,二三十磅的大西瓜,剩了一大半。正要塞进冰箱,媳妇却说不如把西瓜削成块,放进大玻璃盆再存冰箱,免得客人吃的时候弄得手上脸上水淋淋、黏糊糊,丢得瓜皮哪儿哪儿都是。

老陈切完西瓜,又打了几个鸡蛋,舀进一勺面粉,倒了点调糊用的香料,搅拌起来。昨天卤了一大锅猪肉、鸡腿、鸡翅,今天要炸肉,忙里偷闲地把猪排切成大片用烤肉酱腌上。

老陈的父亲是外交官,曾任好几个国家的大使。老陈出生在欧洲某国首都,其时父亲正任驻该国大使。他从小吃西餐,却对西餐毫无感情,他的口味是地道老北京的,肥甘厚味,喜食大鱼大肉,爱抽大前门,爱喝二锅头。

十几二十岁时他去部队当兵,在炊事班和卫生队都干过。他做饭是炊事兵做大锅饭的大刀阔斧风格,姜不削皮,拍一下扔锅里;肉嘛,从滴水的龙头下晃一下算是洗了。媳妇那么挑眼的人,也唠叨烦了,见怪不怪了。他常用粉碎机打出白花花的肥肉糜做葱油饼,有女客人看见了,叽哇乱叫说“太恶心”。说恶心的,嫌脏的,吃的时候一口都不会少吃。

老陈从地下室拉出电线,把大音箱接在屋外墙边,放上他梦中情人的唱碟。老陈是*后第一级大学生,第一级研究生,八十年代初他在广州读研时,头一次听到他梦中情人的歌曲,一下就震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世界上还有这么甜蜜、这么温柔的女人,老陈这个北京爷们彻底被征服了。

昨天,老陈听见闺女在房间里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可见他的梦中情人魅力恒久,过了三十年,离了十万八千里,把美国小妞也给征服了。

在梦中情人婉转缠绵的歌声中,老陈插上电油锅开炸。先炸了一锅里脊和鸡柳、一大盘鱼片,然后是肉丸子,边搓边炸。新买的电油锅不给力,呆会儿鸡蛋别炸嘣了。

炸肉的油烟香飘二里地,老陈尝了尝,好吃得恨不得把手指头都吞下去,肉没腌,都是那个糊调得好。

老陈这厢炸着肉,媳妇那厢也没闲着,在地下室撑开塑料折叠桌椅,一 一摆好,桌上摆上花。大垃圾桶都套上袋,角角落落放了五六个。完了又上楼去厨房泡香菇、发木耳,切各种要炒、要凉拌的蔬菜。

他回来之前,媳妇已经忙了几个星期,发请柬、打电话落实客人,采购了一百多个鸡蛋、三四个大西瓜、各种罐装、瓶装的啤酒和软饮料、大包装的肉馅、肉排、牛肉饼、香肠、时令蔬菜,不知跑多少趟,钱花得没数,光纸巾和一次性的纸杯、餐盘就花了四十多块。幸亏媳妇像他一样的性格,越忙越高兴,不抱怨。

闺女打来电话,老陈让媳妇叮嘱闺女,别忘了买气球,一定要和她学校校旗颜色一样的红蓝黑三色气球;再买两袋冰块,家里的制冰机好像出了毛病。

老陈炸完肉,分别装在大锡箔食盘里,放在地下室的公共餐桌上。他上楼去厨房开火,把炸好的肉丸和鸡蛋倒进锅里,用自己家的百年老汤卤烧狮子头和虎皮蛋。百年老汤是来美国第一次卤肉的汁留用至今,每次卤肉都往里面添佐料,越卤越香。老陈常对闺女夸口说:“这汤比你还大!”

闺女听了无动于衷。她上高中以后成了半个素食者,红肉一概不吃,只吃一点鸡肉和海鲜。老陈也没多少机会对闺女忆苦思甜了,以前老陈 一 说:“爸爸妈妈来美国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大箱子……”刚起个头,闺女就捂着耳朵嚷:“我不要听这个故事!”现在呢,干脆见不到人。

正想着见不到人,闺女就回来了,买了毕业party(聚会)专用的装饰物和气球,媳妇帮着把气球挂在院前院后的树上,小旗插在车库门口,画贴在地下室墙上,立马party的气氛就出来了。

虽然高中毕业比不上大学毕业,还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一转眼,花生米那么大的人儿,都要上大学了。

晚上

五六点钟,太阳的热劲下去了,老陈站在游泳池的边门旁用烤肉炉烤牛肉饼、热狗肠和猪排。傍晚的空气清凉温湿,比起那边动辄五、六十度的高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是家里好啊!

客人陆续到齐,按照惯例,每家都带了拿手好菜,梅干菜烧肉、红烧鸭子、四鲜烤麸、饺子、粽子、凉面、凉皮,五花八门,风味繁杂,还有些人烤了各种蛋糕、甜点,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来的美国人都是邻居,客客气气一家一张贺卡,里面夹着礼金。在美国人看来从学校毕业是大事,是人生一个新起点呢。

昨天老陈和媳妇去学校参加闺女的毕业典礼,提前到场,却找不到座位,很多人家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加一大帮亲戚一起来的。毕业典礼持续了三小时,各级领导讲话,各方代表讲话,班长、优等生、往届校友讲话,煽情地夸毕业生们——“你们都是英雄。”

媳妇把订的三十人份大皮萨取来了,食物就位,同志们,开吃!

客人排队到公共餐桌取食物,美国人自动坐在一桌,特意为他们做了炒饭、炒面,鸡爪子、猪下水之类最好别让他们看见。

中国人各自找伴边吃边聊,挤挤挨挨坐了三桌。大伙住得分散,远的开车过来两小时,近的也要半小时,只有在各种party才有机会见面。

其他人散坐在外面游泳池四周,或者草地上的凉亭里,闺女和一群朋友围坐在游泳池边的大圆桌。老陈东转转、西瞅瞅,跟大伙逐一打招呼。平时他就爱张罗事,没事也要凑个热闹起个哄,这会儿自己是东家,岂能闲坐着。

他开了珍藏的中国好酒,和哥几个喝了起来。喝得畅快,喝得尽兴,一是为了闺女毕业,一是开了禁,那边他工作的中东国家,因宗教原因,酒像毒品一样是法禁之物,全国范围内找不到一瓶酒。

菜吃了两三盘,闺女要切蛋糕。老陈趁机发表讲话,为了照顾美国邻居,只能说英文了,对中国人一再抱拳,感谢各位前来捧场。

闺女把老陈抱了又抱,连说几遍谢谢爸妈。老陈美得如坠云里雾里,为了这个又爱又恨的小冤家,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值了。

媳妇招呼大家去大石头边合影。老陈家所在的地区叫西田,当初买下这块地盖房子的时候,老陈买来一块巨大的再造石放在草坡上,用白色油漆在石头上写了正楷的“西田居”三个汉字。这一个小区三十多户人家,有从意大利来的,有从俄罗斯来的,没有一家在自己地盘上标出母国的文字。老陈对自己的创意十分得意。

照完相,客人们四下散开,美国人聚到凉亭议论本小区的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们要了小烤肉炉在草地上燃起了篝火,中国人回到地下室吃点心和西瓜。

老陈酒兴上来,口若悬河,话语滔滔,大吹在中东所见的奇情怪事:外国人比本国人多,本国人靠石油吃饭,什么也不用干;国王给公民发钱,人均收入几万美金;寸草不生,热得像地狱;蔬菜水果极便宜,全是进口的;一个男人带四个老婆去买高档珠宝和皮包,四个老婆全都是黑袍子从头蒙到脚,一人后面跟着几个孩子,一个女佣……

老陈是被单位派到中东的,一年有三次假期,机票可以报销,这次专为闺女的毕业典礼回来。前天半夜下的飞机,也许有时差,躺了两三个小时没睡着,索性起来帮媳妇把新买的电脑安装软件。

老陈在国内学的是人类学,到美国拿的也是人类学博士。电脑全是自学的,后来考了电脑工程师的执照,在美国吃饭养家全靠它了。

昨个装完电脑,干了一整天活,算起来三十个小时没合眼,参加完闺女的毕业典礼回来才睡了个塌实觉。今天干了一整天,不觉得累,不觉得困,心里是真高兴。

客人们三三两两告辞。老陈喝高了,走路打晃,说话还有逻辑,可是没了禁忌。他热情地搀着一位客人硬要送上车,客人笑说,你别送了,我的车在另一边,你越送越远。

闺女又和朋友出去玩了,留下老陈和媳妇收拾一屋的残羹剩菜和桌椅杯盘。媳妇一晚上都在招呼客人,没顾得上吃饭。当初她可是漂亮的舞蹈演员、家里的小闺女,现在成了任劳任怨的大妈。

十多年前一位百花影后曾住在这个州,和媳妇同台演出过,媳妇的美貌愣是把百花影后比了下去。现在虽然媳妇青春不再,可她还是老陈的最高领导,家里什么事都是她作主,老陈就是一个打杂的。当然媳妇也能干,心胸开阔,性格乐观,不然老陈也不能放心抛下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lifegood(生活多美好)!老陈满意地感叹着,他已经醉得分不清中文、英文了。今天他前后总共说了三次“life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