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天 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2051更新时间:22/08/10 18:35:52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第一百一十七天

晚上保罗有夜班,上周通知了周二做手术,如果手术,他想早上去趟医院。我给尼克由前台打电话,不出所料,前台说明天没有手术。

护士树妖姥姥。

优优正在哭,一抱起来马上不哭了。我问护士昨夜吃了多少奶,树妖姥姥说:“一次吃了整瓶,另一次吃了30毫升。”哟,好成绩!

两点钟喂奶,汲取昨天的教训,要了正常奶嘴,但优优吃了两口用小手推开,无法,换回慢流奶嘴,吸了半天,没冒一点小泡泡。

树妖姥姥来看怎么样,我一筹莫展地给她看几乎仍是全满的小奶瓶。她调整了孩子的姿势,让优优从躺在我臂弯改为坐在我腿上。抱着时他闭着眼,一坐起来就睁眼东张西望,身体却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春风无力、娇软不胜。

树妖姥姥把他身体向右侧倾斜,紧贴着我的身体,让我接着喂,奇迹发生了,他顺顺当当吃起来,一串串小泡泡冒起。树妖姥姥还真有两下子。他吃几口我拍一阵嗝,后来看他吃得顺利,实在不忍心打断,怕一中断他又不吃了,就让他一直吃一直吃。还剩最后5毫升时,悲剧了,吐奶了。我抱起来“嘭嘭”拍后背。

五点钟喂奶前他精神颇佳,左看右看打量周围。五点喂了45毫升,还剩15毫升用机器喂。我把他放回床上,他眼睛灵活闪亮,两手带着长袖子随音乐挥来甩去,又跳藏族舞了。孩子真的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我看他是生而为之的魔法师,我中了他的魔法——这么一个小小不然的小家伙,把全世界拿来交换,我都不干。

我正看得开心,不料又悲剧了,两口奶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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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在摇摇秋千睡着了,没有比贝比睡梦中的脸更好的治愈,一次次吐奶搅乱的心绪被他酣睡的面容抚平。

“你是不是以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层薄薄的、软软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东西?”在刘慈欣的小说《三体》里,作者借科技人员之口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书中的回答是:“只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得多,比飓风和火山更有力。”

我太着眼于当下,我过于发达的想象力,面对他的弱小和无力,总向黑暗面无限延伸,先于现实击垮了我。当初我没想到他有现在能吃奶的一天,而现在,我又恐慌于他的g-tube手术,失去了对希望的信念。当保罗看到优优第一眼时,说“babybeautiful”,他看到了生命的美与坚强,我却缺乏这种眼光和心态。

面对沙漠一棵刚冒出头的绿芽,你想过它能在铺天盖地的黄沙地长成参天胡杨吗?而面对沙土掩埋的枯枝朽木,你想过它曾经的繁茂葱茏、它阻挡过的沙尘暴吗?

对王老先生,我同样着眼于他垂垂老矣的现在,没想过他也是从青春燃烧的日子走过来,他也曾有意气风发的美好年月。我有没有设想过当年为张大千开画展奔忙、陪同张大千买古画的王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所有生命都将被时间淹没,但每个生命致力于改变世界所做的努力将会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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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文章之二:《张大千买画》。

1957年,波士顿美术馆收入了一批中国古画,其中包括中国五代时期画家关仝的《岸曲醉吟图》等,上面有帝王名士题跋,流传经过清晰可考。王老先生的回忆记录了张大千购买此画的经过。

根据王老先生文中所说,那时张大千已经在印度开过画展,并即将赴巴黎,可以推断是时间是1955年,那年《朝日新闻》报为张大千出版了特刊并举办了两周的画展。当时在日本工作的王先生三十多岁,特为画展找来两位庆应大学法学研究所年轻貌美、英文流利的双胞胎姐妹作讲解员(注:庆应大学,日本名校,号称亚洲第一私立学府)。

展览结束后,张大千经人介绍,去京都拜会一位中国古画收藏家,王先生全程陪同。日本收藏家拿出三幅画:苏东坡的《墨竹》、黄庭坚的山水画和关仝的《岸曲醉吟图》。对于第一幅,张大千不假思索地认定是假货,后两幅则连价也没还就写下美国银行的支票,以巨资买下。王先生复查了支票上的数额,用日本专用的包袱布包裹好两幅画,一路抱着古画护送张大千回东京。

回到东京后,王先生奉张大千之命请来他的好友溥儒(字心畬,书法家、学者,溥仪堂兄)共同鉴赏。溥儒一见《岸曲醉吟图》就兴奋地叫道:“这是我乾隆爷当年收藏的宝贝,我在宫里见过。”

然而,1970年代末,经过科技手段测试颜料成分,波士顿美术馆发现从张大千手里买下的《岸曲醉吟图》是不折不扣的赝品,其中的钛白色为近现代产物。该馆后来以“张大千:画家、收藏家、制赝者”为题推出了一个小规模展览,展出了张大千原创及临摹作品。

在返回东京的途中,王先生向张大千请教,如何一眼就判断定《墨竹》是假画,张大千胸有成竹地提了两点:绘画所用的绢、纸、墨各朝各代皆不相同;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赏画时留下的赞词、评论和印章,是古画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王老先生在风烛残年凭着遥远的记忆想证实张大千确有此画真迹,要为张大千鸣冤昭雪,殊不知大画家同时也是大制赝者,他作画的高超技巧、对古画广泛的了解都是他制假的技术支持和知识储备。

王先生到老都不懂得欺骗和虚伪。而我,对他只有对“枯藤、老树、昏鸦”的怜惜,没有对参天胡杨凛冽傲骨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