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天 他有自己心里的太阳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2692更新时间:22/08/10 18:35:56
九月二十七日星期六,第一百二十二天

早上要和保罗一起去俄国儿科医生诊所,希望和他见面谈谈。我先去,在开诊前二十分钟到达那里,一位西裔妈妈带着四个孩子候诊,候诊区就没多少空地了。

上次的前台接待员好像已经把我忘了,我不得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她跟上次一样说医生还没有来。

我去门口等着保罗,跟上次一样看着医生器宇轩昂、目不斜视进到里面。保罗姗姗未到,我又进去问接待员,能不能让我见医生。她到里面去了一下出来告诉我:“医生说,因设备器械有限,不接受这样的病人,请你们去找其他医生吧。”

儿科诊所只做常规检查,需要什么特别的设备器械?

就这样被拒之门外。也好!

尼克由推荐的还有一位普莱斯医生,他以前曾是尼克由的主任医生,是富有经验的理想人选,但他的诊所不在附近。冬天我带着孩子推着童车上下地铁去看医生,一旦遇上雪雨风霜,如何应对?叫电召车?——那我得随身带着婴儿车座。

护士艾维塔。

护士说早上贝比只吃了5毫升、10毫升。

两点钟喂奶,吸吮和吞咽都好,中途我想拔出奶嘴让他休息,他咬得紧紧的不松口。还剩15毫升时,“呼啦”一下吐出来,吐得毛巾上、我身上都是。我很懊恼,如果我不坚持要喂剩下的15毫升,说不定不会吐。教训啊教训,每天“悲剧”重演,每天得到不同的教训。

无法确定他吐了多少,实际吃进多少。艾维塔思忖了一下,把瓶子里剩的奶加到30毫升,用喂奶机喂了进去。

“够吗?他会不会饿肚子?”

“宁肯少一点,也不要过量。”艾维塔说,“他吐出来的不全是奶,还有胃液。”

他吐完之后神清气爽,左右顾盼。我把他放在摇摇秋千,按下音乐开关。他随着音乐,两手摇摇摆摆,跳了一个小时舞。

隔壁b4床位新来一位贝比。贝比个头很大,浑身像洗澡时涂了一层香皂沫一样,头上更是满头白色小泡沫。护士用布单擦拭他的身体,是刚生出来的吧?这么大,可能只有轻微症状,很快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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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前一小时离开尼克由,坐车直接去王老先生的老人公寓。

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小方木块顶着门框,防止自动锁撞上。这是护理公司的要求。护理员下班后,如果老人自己在家摔倒或发病,按下挂在脖子上的“一键呼叫”按钮,自会有救护车前来,留着门是方便急救者进门。

屋里一片黑,窗帘没关,街上的灯光洒进来。我在门口喊了几声,才听见里面床上有王老先生的答话。我打开灯,他慢慢扶着助步器走出来。

“王先生,吃饭了吗?”我扶着他坐下,看见旁边餐桌有一碗一盘,上面倒扣着小碗,护理员们都是给他做好晚饭才走,“还没吃呢?”

早上我打电话,是一个香港护理员,不会说普通话,英文也只会最简单的,几乎没法交流,最后好容易弄明白她是临时代工的。

我几次打电话想跟王老先生商谈跟出版社的接洽,他耳朵不好,跟他讲电话,完全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驴唇对不上马嘴。

“我把饭给您热一热,先吃饭吧?”我凑近他大声说。

“不要忙不要忙。”他不理会我的问话,摸摸索索从桌上找出一张彩色名片,“听小李说你病了,去看这个徐医生吧,她以前是我的家庭医生,医德好、医术好,人又漂亮、又热情……”

“我已经好了,王先生!”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来就是想问您,我找的出版社您满意不满意?上次我让李阿姨把出版社的简介拿给你看的。”

“出版社啊?好,你去找吧,我信得过你。”

“我已经找到了。”我眼睛在桌上扫了一下,看到堆积如山的打印纸上我的大黄信封,拿出来抽出打印件给他,老人家耳朵不行,眼睛还可以,“就是这家公司,800元可以出30本,如果您同意,就可以把稿件发给他们,可能还要签个简单的合同。”

他突然不响了,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再三问他,他只盯着打印件,“嗯嗯哼哼”没有明确意见。

老人家是叶公好龙,还是只享受过程,不要切实结果?

我望着他这间寒怆的公寓,一张旧三人沙发,两个书架,一台老书桌,一台像恐龙般古老的台式电脑(从来没见开过)……家具、日用品都简陋破旧,刚刚能满足功能性需求,但是书架上那些年代不一的书籍、地上几个纸箱里的旧报纸、这一堆那一堆的打印稿,却昭示了老人家的精神需求。

也许……李阿姨说得对,我不应该把事情落到实处。他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局势,但奥巴马、马英九毕竟离得太远,只有写稿、改稿每天看得见摸得着,能跟人说道说道。他把出书当成最后的事业,心里总有个想头盼头,要是把这件事给他了结了,画个句号,等于抽去他精神上的支柱,他以后的日子不就只剩吃饭睡觉了吗?

也算可爱的老人了,从没说把吃喝玩乐当成最后的享受,却把写书出书当成终极目标。倒不奇怪,他本身就是书香门第,一辈子都是知识分子品格。我一进门感受到的黑暗、冷清、凄凉,对他都不存在,他其实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有自己心里的太阳。

现在他让我帮忙找出版社,与六十多年前他在日本为翻译出版《四书五经》找经费,心里揣着的是同一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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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先生文章之三:《日本银行资助译印分赠各国大学》。

战后初期,王先生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驻日记者,在日本的《产业经济新闻》日报撰文《东南亚华侨的经济》,分析了华侨经济的举足轻重,倡议日本工商业与华侨合作。当时的日本银行总裁一万田尚登读到专论,有所启发,约请王先生见面餐叙。五十六岁的银行家与二十七岁的小记者结下了忘年之谊。

王先生学术界的朋友、东京大学的教授们得知此事后,建议他回请银行家,提请一万田尚登资助译印中国古书。于是几人合作,以王先生名义写信求助:“鉴于日本军国主义时期译印的中国古书错误太多,谬误深远,甚感不安!多年来一直想重新译印改正,可心有余而力不足,缺乏经费,忧虑良久,特请阁下慷慨解囊为盼。”

一万田尚登接受了邀请,派秘书前来约定了宴请的时间、地点、陪客、谈话要旨等。届时,王先生带足钱款,由当时民国政府军事代表团团长朱世明(相当于驻日大使)陪同,参加了以一万田尚登为主的日本十大银行董事长、总经理出席的餐会。一万田尚登肯定了中国儒家文化的价值与影响,感谢专家学者的动议和热情,特别褒扬了王先生作为一个年轻人的看问题眼光的准确与深远。当天,经各位银行家与学者们商谈后,圆满解决《四书五经》重新译印的经费问题。

译印后的《四书五经》免费分送到世界各国的大学,多年后中国人在各国大学读到日本人译印中国经典,大概不会想到其来龙去脉吧。

当年这位被日本银行总裁称赞的年轻人,走过六十多年岁月,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他对文化的热爱、对书的情感却从来没有随着年龄衰减。

(注,一万田尚登从1954年起,出任过日本四届内阁大藏大臣,相当于财务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