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之二:黑子追亲(上)

类别:其他 作者:幸无惧字数:4192更新时间:22/08/10 18:35:59
如果在三十多年以前的1979年,有人对安平说,你的后半生会在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度过,你会拥有一幢带游泳池的花园洋房,天天说英语,早晚开车上下班,整日对着电脑工作,会有个跟你不是一个国籍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然而,三十年多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今天都变为现实,这一切的改变都始于1979年的那个春天。

1979年春,安平从部队文工团退伍。彼时中央刚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全党工作的重点从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整个国家显出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局面。安平借着这股东风,退伍回到北京。

转业后的工作由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安排,安平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档案交到朝阳区的安置办。也许是舞蹈演员出身,她的容貌、仪态、气质与众不同,在安置办一屋子的退伍军人中,显得格外耀眼:尽管跟大家一样穿着军装,但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五官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头发虽然泛点黄,却烫成当时不多见的波浪卷发,显得别有风韵。安平一进安置办,一屋子军人都安静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安置办的接待人员姓仝,典型的北京大姐。安平交上自己的档案,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仝大姐一拍巴掌:“好啊!陆军、海军的退伍兵我们都有,就没有你这样的文艺工作者。小安,你对未来工作有什么想法?想去什么样的单位?”

安平说:“如果有文化馆的工作最好,我跳了十年的舞,希望发挥我的专长。或者去少年宫、幼儿园也行,可以教孩子跳舞。”

仝大姐满口应承下来:“好说好说,你就回去等通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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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多星期,仝大姐打电话通知安平,分配她到国营大厂738厂,叫她来领派遣证,去厂里的劳资科报道。安平有些失望,不是“好说”吗,怎么给分配到工厂里了?

738厂的劳资科位于厂机关楼,管着全厂的人事档案和工资关系。安平报到后,劳资科在办公室给她加了一张桌子,让安平先熟悉熟悉厂里的环境和工作。

同一办公室还有两个人,一是五十多岁的女师傅,姓谢,一是三十多岁的小曹。带领安平熟悉工作的任务由谢师傅担当,安平也帮着谢师傅抄抄写写,干点杂活。

过了半个月,厂里的基本情况了解了,该熟悉的人、事也熟悉了,关于安平的工作安排却没有一点消息。劳资科加的那张办公桌不是久留之地,没有自己的位置,她的一颗心总不能落地。

安平去找劳资科长:“张科长,什么时候给我分配工作?厂里有没有适合我的岗位?”

“你的工作我自有安排,你先别着急,慢慢来,既来之,则安之。”科长手里端着一只大茶缸,一口天津话不紧不慢,还真没法跟他着急。听他说话有搪塞之意,但他平时对安平还挺关心,见面嘘寒问暖,第一天给安平加桌子时,他嫌科里原先的桌子太旧,亲自和小曹去总务处抬了一张新桌子来。

不管了,安平想,分配了我就去,不分我就在劳资科呆着。正好她准备考电大,开始把精力转到学习上,白天在办公室闲了就看课本,晚上去补习班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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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末,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了,随后有人推门进来。安平的办公桌背对着办公室的门,她回头一看,好一条黑大汉,简直是李逵从水泊梁山下来了。这人身板魁梧,有些直楞、莽撞的鲁劲,好像随时能从腰后摸出两把板斧;肤色黝黑,扔到煤堆里都找不着;其貌不扬,但眉宇间透着不拘小节的硬气和豪气。来人的态度十分谦恭,对着安平点头哈腰叫了一声:“师傅!”

那一声“师傅”,撸不直的卷舌音,暴露了他胡同长大的老北京身份,有几分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浑然不吝。安平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李逵”有点尴尬,讷讷地解释:“找小曹。”

坐在窗边的谢师傅招呼:“小陈来啦,小曹去市里办事了,也该回来了。你先坐会儿吧。”

“李逵”又对安平点头哈腰一番,那姿态活像电影里进了疯人院的横路敬二。一个像横路敬二的“李逵”实在有点滑稽,安平不觉莞尔,还是没搭理他。“李逵”踅摸着坐到安平对面小曹的办公桌边,心不在焉地随手抄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看报纸就看报纸,他的一双铜铃眼贼溜溜地从报纸上缘瞟过来看安平,安平一看他,那双眼睛立刻躲了,报纸一升,整个脑袋缩下去。过一会,又像按下葫芦起了瓢一样冒了出来。

安平心里好笑,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摸摸哪像个梁山好汉。

没多会儿小曹回来,一见“李逵”,嚷道:“哎哟喂,黑子你可来了,我这儿正琢磨呢,你要再不来,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

被称作黑子的“李逵”站起来对小曹又打手势,又挤眉弄眼,要堵住小曹的嘴,不让他说话,好像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曹哈哈一笑,拉着黑子到安平桌边:“小安,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陈威,外号黑子,你叫他黑大个、老黑都行,这可是我们厂的大秀才,两年前考上大学考走了。”

谢师傅:“小曹你会不会说话?岂止是秀才,人家是状元——北京市高考文科状元,全北京可只有一个!北大追着赶着招他他都没去!可惜了独占鳌头的第一名,将来我们家孩子能考到他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北大都不去那去哪儿?”安平将信将疑。

谢师傅:“去了北师大,北师大历史系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小陈将来是要当教授的。”

黑子倒有些赧然:“谢师傅您别臊我了,我那是高考志愿填保守了。”

安平十三四岁就参军,连初中都没毕业,最敬佩读书人,不由对黑子多看了两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别说状元,连书生都不像,印象中的知识分子都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带着黑框或金丝边的眼镜。

两个大男人杵在安平桌边,黑子时时想跟她搭讪似地看上她一眼,让人怪不自在的。安平扭着头问谢师傅:“那他现在怎么还在厂里啊?”

小曹抢答:“这次不是想让他来……”黑子突然一阵咳嗽打断了小曹的话,咳了半天也没见咳出一口痰,干打雷不下雨。

小曹诡秘地笑了:“这次不是想让他来看看我们吗,好长时间没见了,还挺想的不是?”说着拍拍黑子的后背,手上暗暗使力,把他往安平面前一送,“黑子你看好了,这是我们厂新分来的安平,以后你的……那什么,啊,就看她了。”

黑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面红耳赤,对安平巴结地笑笑。

这两个人搞什么名堂,奇奇怪怪,神神秘秘,似乎瞒着她耍什么鬼把戏。

下班铃响了,这可救了安平,她拎起包,站起来,绕过桌边两个男人:“谢师傅,我先走了。”

小曹:“怎么这就走啊小安?一起吃个饭呗?”

谢师傅:“你别耽误小安,她要赶去夜校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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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她没看上我!”安平这厢刚出门,那边黑子就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小曹:“黑子你怎么这么怂,推着你你都不敢上前,你平时不是挺能耐的嘛,怎么见了人家话都不会说了?”

谢师傅:“小曹是你的不对,哪有不跟人打招呼就赶鸭子上架的,怎么你也应该先跟小安通通气。再说了,你这么挖仝大姐的墙角,到时候她可跟你没完!”

小曹不服:“我怎么挖仝大姐墙角了?小安又不是她家的大妹子。就算是她家妹子,也不能留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我忙里忙外保媒拉纤她应该感谢我!”

谢师傅嗤之以鼻:“瞧把您得瑟的!仝大姐用得着你来保媒拉纤?人家早有候选人了,她要把小安介绍给她家亲戚!”

话音刚落,科长进来探头探脑:“安平呢?”看见黑子点了点头,“来了!”

谢师傅:“刚走。有事?”

科长:“你们谁知道她家地址?”

谢师傅叨咕:“她来报到时填过表,表上应该有……”从柜子里抱出一摞文件,找到安平地址,抄下来交给科长。

“瞅见了吧,肯定是仝大姐要地址,”科长刚一出去,谢师傅就显出料事如神的得意,“前几天她就给我打电话要小安的地址,我没告她。”

谢师傅把茶缸的茶叶泼在窗前花盆里,收拾东西准备走:“黑子,你可真要加把劲了,要是小安跟别人谈上了,就没你什么事了。”

黑子坐着没吭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谢师傅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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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去安平家那天,她去参加电大考试了。幸好她不在家,不然那场面可就热闹了。据安平的姐姐说,当时屋里一个人,屋外一个人,她们的妈两头应付,像演话剧一样。

黑子去晚了,那天是一个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带金丝边眼镜、三十岁左右的军官先敲的门。军官自我介绍说,他是总参谋部三部的,是仝干事的侄子,姑姑介绍他来跟安平见面。

老太太喜上眉梢:“是安置办的小仝吧?她刚来过电话,请进请进,快请进来。”

老太太一叠声催着女儿烧水泡茶拿瓜籽。姐姐在厨房烧开水,耳朵支棱着听老太太和总参三部的说话。总参三部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不疾不徐,说他是总参谋部的小语种翻译,很快要外派泰国了,一去好几年,想在外派前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听姑姑说,安平十几岁就参军,在部队呆了很多年,父母都是老干部,根红苗正,政审肯定没问题。

姐姐刚把茶端上去,又听有人敲门。姐姐开门,看见一个高壮的黑小伙站在门口,说找安平。安平刚从部队回来,本地没什么朋友,忽然有男青年找上门,为的是啥不用问也猜到**分。

姐姐赶紧把老太太叫来,黑小伙倒也爽快,开门见山:“阿姨,我是安平厂里的同事,我叫陈威。”

“平平不在家,你请进来吧。”老太太一边往里让,一边疑惑地问,“没听她说过你呀,你跟她说了要来吗?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没事儿没事儿,她不在家呀!那我以后再来。”黑小伙笑笑,走了。

“哎哟,你坐呀坐呀,”老太太刚要关门,屋里这一个也走到了门口,“再坐一会,平平很快就会回来。”

总参三部的听见外面一个男人找安平,立马脸上挂不住了,外面人刚一走,他也要告辞。老太太正想打开话匣子好好跟总参的聊聊,半道杀出个黑旋风李逵,一下子鸡飞蛋打了。

安平回到家,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看:“咋回事,咋一来来俩?”

安平莫名其妙:“什么一来来俩?”

老太太:“安置办姓仝的给你介绍的对象,还有你们厂里的黑大个,一起在咱家开碰头会。”

安平吃一惊:“老仝给我介绍对象?她没说过呀。我们厂的黑大个又是谁?”

老太太气呼呼:“就是那个叫陈什么的。我告诉你啊,不能两个都要,得断一头。”

安平百口莫辩:“什么断一头,两个都得断。”想想不对,“没见过,不认识,根本没开始,断什么断?”

老太太只听见前半句:“那也不成,得留一个。要我说总参三部的看着挺斯文。”

姐姐插话:“总参外派的军官,说不定是间??谍。再说,他要去泰国,把平平带到泰国您舍得吗?就算舍得,平平不会说泰国话,那日子怎么过?别说泰国话,咱们楼上吴建红她姥姥说的广东话一句都没听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