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传3

类别:其他 作者:邹易字数:2353更新时间:22/08/11 04:35:14
认识程坤是在五年之前,彼时程坤二十有三,已经是一名舞蹈演员。生得长手长脚,举手投足都是优雅,大概舞蹈演员都是如此,跳得久了,都会把生活当做舞台。

那是一个暑假,在一个旅游车上,我们搭上了话。说起自己的舞蹈事业,程坤话语之中总是自豪满溢,时不时地说,人能为自己感兴趣的事业奉献一生,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从这个话题说开去,他说到他的父亲,母亲,都在政治部文工团工作过,小时候看着他的父母在台上排演话剧《雷雨》,看着他的父母在闲暇之余,会即兴来一段拉丁或者芭蕾,心中便萌生出许多期许。后来,在诸多演艺事业中做了一番选择,最终选择了舞蹈。

我们要去的是泰山。泰山远大,旅游车早早就在山门前停下,不再走盘山公路。车上不时有游客抱怨,导游也是视而不见,一个劲地赶大家下车。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打在脖颈上火辣辣的,大家纷纷戴上了墨镜,程坤也不例外。

当天,程坤穿着修身的登山裤,舞蹈演员的身材显露无疑。他说他绑了肌腱,一路下车,走了几十里山路,别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独他一个走在最前方逍遥自在,还不时回头向大家招手。随行的还有他女朋友疏星,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高高的马尾随意披散在肩上。疏星话不多,似乎也走得有点吃力,程坤时不时搀扶一把。等到半山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们大队的人开始赶上,他也耐不住不说话的寂寞,开始与周围的人搭话。

他说,他从小因为父母的缘故,去过不少地方。父母都是演员,经常飞到全国各地公演,每到一处,都会带着他。他也利用这些便利,得以免费在神州各地游走。他去过西藏,那里的高原让他的脸憋得通红,胸口发闷,差点喘不过气,可藏族同胞实在是热情,在两岸夹道欢迎,那条洁白的哈达至今还留在家中。他去过大连,好风好海,海鸥飞得很低,常常有伸手就能捉到的错觉。到了夜晚,整个海湾都被华灯装点,让人流连。他去过三亚,沙滩柔软,手掌根本捧不住,细细的流沙在捧起来的瞬间便从指缝中滑了下去。他去过台湾,阿里山的云霓,日月潭的雾霭,基隆高雄的后现代与新奇,都成为他儿时记忆的一部分。还有上海、苏杭、开封,似乎中国凡是有点景色的地方都被他走了个遍。末了他自信地一拍大腿,这可多亏了这条腿啊!能走能跳,让他就这么一路翩然登上了人生之顶峰。

泰山我们爬的很辛苦,背着大包,完全失算,爬到南天门已经是衣襟湿透,大汗淋漓。可他依然轻松,一边喝着水,一边一下一下地在路旁石头上压腿。或许他也有不适,但也早已被轻松瓦解。我们在山顶驻足许久,打算住一晚,等到第二天起来看日出。当晚,一车人围在山顶旅店门口开起了茶话会。程坤很话唠,说起来喋喋不休,说完了自己的旅程,便开始讲述父母的故事。气氛被他掌握的很好,一行人都对这个开朗健谈的小伙子有了深刻的印象。篝火生起来了,众人的面目在氤氲的气氛中模糊,唯有程坤富有穿透力的笑声还在这山间跳荡不绝。

清早,山顶的气温很低,大家都披上了厚厚的军大衣。站在山顶看着一轮暾日高升,仿佛自己的生命也跟着起伏澎湃。当太阳终于穿破云霭冲出地表,我们的旅行也将踏入归程。

返乡的路上,他最后一次露出自得的笑,在车行至平稳的高速路时,他走到车前拿起话筒,自信地宣布道,他已经有了国家大剧院内定的工作资格,假期结束后通过面审就可工作,他还高兴地宣布,他正在攒钱,一年之后便会和女友结婚。全车的人都在为他鼓掌,纷纷送上祝福。连座位上一向话语不多的疏星,在此刻也抑制不住露出了赧然的表情。

再漫长的旅途终会到达终点,程坤带着女友下车,宣告着这次旅行的结束。

五年之后,我有幸去了北京,车子驶出左安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北京似乎有个似曾相识的影子,以不被我记住的方式,在心中存活了许久。等到望见国家大剧院那鹅卵一样的轮廓,我才终于明白我在这里有一位故人,应该进去看看。

国家大剧院大气而辉煌,可惜现在没有演出安排,偌大的内厅在黑暗中肃穆。我看到墙上有曾经参加演出的演员名单,密密麻麻排了一墙,我从头挨个找起,既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也没有看见那遥远的名字。特意问了工作人员,当我说出“程坤”的名字时,换来的是一声漫长的太息。

“可惜了,是个好苗子。”他点了一支烟,说道,“三年前他结婚,非要把婚礼搬到山上。谁知出了意外,上山跑得太快,一下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他接着摇了摇头,道:“就算后来抢救,那条腿也是废了。”我吃了一惊,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废了啊,瘸了啊。他这一辈子,别想跳舞了。”工作人员把烟掐了,再也不肯说什么。

走出国家大剧院,外面的柔和的阳光突然刺眼无比,大概是我习惯了黑暗的缘故,贸然走出世界,便会有漫无边际无处躲藏的疼痛。程坤想必也是一样,一帆风顺的人生似乎也不会长存,总有这些那些,打破早已规划好的一潭死水的生活。

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消息,似乎有专门的记者对他进行了采访。在漫漫的一大篇通讯中,详细记录了他内心挣扎转型的过程。从最开始的失望、不甘,到后来的自暴自弃,甚至一度想要自杀,所幸,这些青春的划痕如今都已平安度过,所幸,疏星一直陪伴在他左右,没有因他伤或者残弃他而去。

他的腿让他比别人更轻松进入了舞蹈的高山,可又能轻松地将他从这高山之上将他推下,跌入谷底。

不过,在这跛足之年,命运对他终究是有些眷顾的,撕裂他的生命,却并没有拿走他的全部。现在,他正坐着轮椅,生活在北京西郊一个朴素的院子里,凭着他走南闯北的经历,每天写一点心灵呐喊的文字。闲暇之余,他会翻看《我那遥远的清平湾》,往常史铁生那在他看来大苦大悲要死要活的呼告,此刻突然带上了一种温柔的熟悉感,他似乎与史铁生找到了某种程度的共鸣。总之,现在他似乎过得不错,命运并没有将他的生活击碎,只是让他以另一种全新的方式生活。经历了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大伏之后,对生命之外的一切似乎也看得透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