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3.旁观者清

一场戏一上午。

这在许鑫的几个发小看来，是有些没想到的。

最关键的是还没过。

傶薇的状态有些挑不起来了。

不过……其实也挺正常的。

对于黄小仙这个角色，她的适配程度在于那股气质。

那种眉宇之间的英气，以及本身性格的优势。

可适合归适合，她毕竟不是正规科班出身……并且，电影和电视剧还是两回事。

电视剧的周期更长，在这种拍摄节奏里，人物的表演只要能保证把剧本设定中的种种情绪所表达出来，喜怒哀乐能让观众看到，那就已经合格了。

时长会借助剧情的推动，让观众产生代入感。

所以对于演技来讲，除非真到了某一场要“爆发”的镜头里，否则寻常时候的要求并没有特别特别高。

但电影不同。

电影里面，每个角色出现的每一帧，都必须要符合导演的要求。

这也是为什么电影导演去拍电视剧，进度总会比电视剧导演慢，预算总会比电视剧导演高的一个原因。

演员也好，导演也罢，在电影和电视剧这两个板块上来说，虽然同为一体，但却存在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作为把一个故事压缩在一个多小时里讲明白讲清楚，还要让观众产生共情的艺术作品，它追求的就是超凡的精致与精细。

半点都不能马虎。

傶薇适合黄小仙么？

很适合。

但太粗糙了。

这个一镜到底的第一个镜头，一开始是路线陌生，她在出错。

但适应了路线的同时，她的演技却开始进入了薄弱状态。

就比如一个接水后，转身，黄小仙看到了小野猫CICI那花枝招展的模样，她需要同时表达出几种情绪。

第一种是脖子落枕的不适。

第二种是转身后的观察。

然后由这种观察转换为一种敬而远之的情绪。而这一层情绪里，还要从敬而远之，逐渐推进到“我离你远点”那种带着点嫌弃的表情。

因为这里的旁白会有关于CICI夜猫子的介绍，什么她是夜店达人之类的。

给观众一种“小野猫这人不正经”的既视感。

最后是绕路走，同时带上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那种略微佝偻的样子。

这些都是许鑫给傶薇剖析出来的东西。

可在傶薇听起来，却跟天书一样。

也不能这么说。

应该是……一开始，她听着就跟天书一样。

可随着许鑫一点点的剖析，她听懂了这一套完整的人物心态转换过程后，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我以前都拍了个啥？”

而他的话，在其他那些配合傶薇的演员来看，包括文璋在内，第一反应也觉得有些夸张。

可看着周围剧组的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大家伙又有些不自觉的忐忑。

这就是许导的实力么？

带着这份压力，不仅仅是傶薇，连其他人也都努力的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但这第一条戏还是拍的不是很顺利。

傶薇虽然已经在许鑫那得到了完整的人物心态转换的流程，但消化、模拟出来这种心态是需要时间的。

哪怕许导在她身上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哪怕一上午一条戏都没过，也没说什么。但身为一个演员，剧组因为你一个人，导致一上午都白忙活这种高压力背在身上，谁都不好受。

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傶薇都简单的盛了一碗汤。

没和任何人坐一起，而是自己坐在桌前，拿着剧本皱眉琢磨着。

见状，大家也不打扰。

剧组的人希望她下午表现的完美一些，直接可以过。而今天有戏的演员们也默默的保持着状态，生怕下午自己也成了许导的“眼中钉”。

但唐烟今天的心里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李可的戏都是在燕京拍的，这边她没戏份。

所以，她只是在观察，思考、借鉴、调整。

她承认七哥在《黄小仙》这个角色上面，试镜发挥的很出色。

或者说……她和黄小仙这个角色天生就是契合的。

那种潜在的男人婆、混不吝的气质，俩人都类似。

但作为在六月份刚和她合作过一部《夏家三千金》的人，唐烟可以很确定的是，自己和七哥的演技在伯仲之间。

或者说，如果黄小仙是个甜美系的女孩，那现在发愁的就该是自己而不是七哥了。

这就是所谓的角色契合。

而七哥现在遇到的困境，以后可能也会成为自己的困境。

但她幸运的是，有七哥的前车之鉴。

所以，她看的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同时也慢慢的明白了许鑫的导演风格。

他追求的是合理性。

人物角色心态的合理性。

这让她想到了演技老师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最好的演技，就是真情的流露。而真情是要建立在自然推进的表现之中。”

以前没怎么把这句话当回事，但看到七哥的遭遇后，她忽然就懂了。

而懂了之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不自觉的就在琢磨……该怎么来表达出许鑫要的情绪。

还别说，真让她找到了一些灵感。

想了想，她走到了低头看剧本的傶薇那：

“七哥。”

“啊……咋了？”

傶薇一抬头，发现是唐烟后，眼里的烦躁稍褪。

“黄小仙的角色不是在落枕吗？”

听到这话，傶薇一愣，下意识的点头：

“对。怎么了？”

“没……我就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是邱择有起床气，然后前几天他也落枕过一次，那天我俩吵了一天架。他睡不好就喜欢发脾气，加上落枕，那天的整个情绪都挺暴躁的。

我觉得……你始终维持着落枕的模样，然后许导不一直说你情绪不到位么？

你可以表现出来难受的样子啊。

难受、不耐烦、懒得寒暄敷衍、敬而远之这么来……

因为在剧本里，黄小仙不也是在和陆然分手之后，在王小贱的影响下，才慢慢的接纳起来那些在她眼中很古怪的同事们么？

我觉得人在难受的时候，在加上刚失恋，是最难受烦躁的时候，这时候你可以表现的更……任性一些，会不会好一些？”

“呃……”

来自旁观者的一条思路，忽然让傶薇陷入了沉思。

脖子落枕的难受？

暴躁？

不耐烦？

一路带着这种情绪去介绍公司的同事，最后回到座位上发呆……

听着好像很不错啊。

她略微思索，点点头：

“好像可以，但似乎又和许导说的不太一样。”

“嗯，因为许导要的是一个比较完整的心路历程对吧？以落枕那种不舒服为基础……”

俩人聊了大概五六分钟，而这五六分钟里，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吃完，离开了食堂。

剧组的开拍时间是1点半。

在唐烟的提醒下，似乎觉得思路可行的傶薇干脆把自己面前的餐盘一推，开始静静思考了起来。

见状，唐烟也不在吭声，默默离开了。

并且……

她心里也觉得挺新鲜的。

她不是科班出身，所以很少有这种能和别人探讨演技的经验。

就像是一个在班级里成绩不算特别好的人，忽然弄懂了一道数学题，还把解题思路给了班级里学习“最好的”那个学生一样。

莫名其妙的，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虽然她的学习成绩依然一般，但至少在这一堂课上，她的精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头脑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清醒。

这滋味还真挺棒的。

而下午一点半，当剧组重新布置完毕，准备开拍后，傶薇的表现，确确实实和上午有所不同了。

“开始。”

当许鑫的声音响起，场记打板后，她小幅度歪着头，脖子呈现一种很别扭的模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一开始因为是背影的关系，所以许鑫只是在观看她走的路线。

这戏的几个需要体现演技的地方，都在一镜到底的黄小仙正脸上面。

首先要保证走线不能错，然后……就看傶薇的表现了。

很快，黄小仙路过了划水摸鱼的广东仔，来到了自己的工位上面。

借助摄像机稳定器的王雷动作娴熟的在她身边绕了过去，画面一转来到了前面，对准了她的脸。

齐刘海，黑眼圈，略微歪着头的女孩面容出现在了监视器的画面之中。

许鑫眉毛一挑。

此刻，监视器里的傶薇歪着头，并且用的是那种落枕才会出现的别扭姿势，光是拿水杯的动作里，都充满了不爽与难受。

恰好符合了落枕那难受的滋味。

还不错，这表情比上午活了许多。

他微微点头，然后在王雷的摄影机中，她歪着头继续走，很快来到了平面设计师小可面前。

傶薇的头是朝左边偏的，而小可的工位在她的右边。

这样就导致她那一偏头，整个感觉看起来很别扭。

但这种古怪和别扭的肢体语言却很抓人……就你明明感觉到她很别扭，但不会有什么出戏或者是跳跃思维的想法，反倒会有种她歪脖子的模样好搞笑的既视感。

而在她的眼神超右面看的瞬间，王雷的镜头丝滑的流转，落在了在那登录微博界面的小可身上。

接着，傶薇快步超过了他。

而摄影机在小可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秒多钟后，再次回转……

直接找到了傶薇。

可许鑫的眉头却一皱。

但他没喊停。

因为这段戏没问题，是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以修改的地方。

这里处理的可以更圆滑一些，也更生动一些。

于是，黄小仙接水，摄影机固定。

等她接水之后直起了腰。

第一个需要表达演技的点出现。

他眯起了眼睛，想要看看对方怎么处理。

只见傶薇在倒完了水直起腰来后，刚要迈步，忽然动作一停。

而那边收到了剧组提示的小野猫的扮演者叶倩芸迈着妖娆的步伐，穿着那种超短裙、高跟鞋，大波浪卷花枝招展的出现在走廊通道对面。

王雷的固定摄影机把叶倩芸的出现给完了特写后，丝滑的再次旋转。

傶薇饰演的黄小仙依旧歪着头，但她的左眼却眯了起来，形成了一种“大小眼”的模样。

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怎么穿成这样？”、“我受不了”，然后她左右看了看，直接扭头往左边走。

但因为她本身脖子就是在左边落枕的状态，这么往左边一扭，脸上的所有表情全部被痛苦所取代。

不自觉的扶住了脖子，朝着左边公司前台——李漫演的善良妹那边而去。

“哈~”

忽然，许鑫轻笑了一声。

很聪明。

在自己的理解中，黄小仙对于小野猫的表现完整的心路历程是：遇到——厌烦——敬而远之-——不想发生任何纠缠——躲着走。

而在傶薇这边呢，这些情绪省略了许多。

她把“遇到和厌烦以及不想发生任何纠缠”这三种情绪，全部归到了那大小眼的“厌恶”表情里。

然后顺着这种厌恶，顺理成章的绕路而行。

比起自己要的，她处理的更扁平化。

但……

意外的很讨喜。

尤其是那大小眼的嫌弃表情。

情绪相当到位。

他接受，也认可这种表演。

并且……觉得对方这么处理似乎比自己那一版要更好一些。

自己那一版的要求有点高，如果能表现出来或许会很好……但此时此刻傶薇的造型、加上本身的容貌长相，更适合这种洒脱的表演。

很不错。

想到这，他趁着摄影机跟在她身后的功夫，扭头看了一眼唐烟。

中午他吃完饭，看到唐烟和她在那嘀嘀咕咕。

而这会儿傶薇的风格就忽然变了……

是她的缘故？

许鑫来了兴趣。

……

最后，镜头在黄小仙重新坐到自己工位上之后定格。

这是第一幕的全部过程。

而下一场，就是黄小仙在工位上和文璋的对手戏了。

王雷把第一条全部拍摄完，就把画面定格在了傶薇脸上。

傶薇也不敢动，竖着耳朵在那等许鑫的消息。

导演……行，还是不行，您倒是给句话啊。

而就在这时……

“傶薇，雷哥，小叶，你们来一趟。”

监视器前的许鑫发话了。

傶薇嘴角一抽……

瞬间就跟被人拔了气密芯一样，一下人就“瘪”了。

这……还不行？

而叶倩芸则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也犯错了。

俩人赶紧跟着王雷到了许鑫面前。

就在傶薇琢磨自己要不要道歉的时候，就听到许鑫说道：

“雷哥，黄小仙和CICI那段可以改一下。”

“嗯，怎么改？”

“你是个人。”

“……”

王雷嘴角一抽……

心说合计着我刚才不是人？

可看着许鑫那恶趣味的嘴角，他直接来了句：

“我不做人啦！”

“哈哈~！”

许鑫笑着点点头：

“是这样的，这一段，我要你的摄影机更活泛一些。你把摄影机当做……新入职的职员一样。一会儿，小叶你的步伐要更妖娆一些。可以略微夸张点，但一定要走的妖娆。”

这姐们是2005年亚洲小姐形象代言人。

不管是台风还是气质都是一顶一的。

就是演技薄弱了一些，但最大的特点就是身材火辣、性感。

并且，她其实比许鑫大一岁。

但这一声小叶许鑫喊的却非常自然。

叶倩芸在听到之后也赶紧点点头：

“好的。”

“嗯，你一会儿也要注意一下摄影机，雷哥，你一会儿在原有的黄小仙盯CICI的时候，这是一次转身。然后要再加一次。”

王雷一愣：

“加一次？”

“对。黄小仙第一次看完，正常情况下不是朝李漫走么？傶薇，你走一步后，停一次。”

“呃……”

傶薇下意识的点头，但内心里满是茫然。

不明白许鑫的意思。

“雷哥，你看到黄小仙朝李漫那走，你摄影机就再转回去。转到小叶身上。小叶，你走完了猫步，来到自己工位上……要有那种……那种……很勾人的动作，明白我的意思么？就是美女在落座之前那种扒拉头发，或者是脱衣服之类的……反正，你要有一个这动作，然后雷哥你给小叶特写。要求是刚把特写给到的时候，再次转身回到黄小仙身上。”

说着，他拿起了台词本，指着某处：

“傶薇，你这段是介绍CICI是个夜猫子的人物介绍台词，配音的时候，你要把摄影机当做一个同事，还是个男同事。介绍完小野猫，维持刚才那种表演，走几步后，这里会有一句旁白，大概意思是：诶诶诶，行了，别看了。然后……一切照旧……”

给傶薇解释完，他又看向了王雷：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王雷点点头：

“懂了，更俏皮一些，通过画面让观众加深印象。”

“没错，让这个一镜到底，给观众一种他们就是摄影机，被黄小仙带着介绍大家的沉浸感。而这里面的靓丽风景线，就是小叶。”

“好，没问题。光听着就不赖~”

王雷笑着说道。

确实，这样的一镜到底，感觉整体画面更生动了一些。

许鑫也点点头，最后看向了傶薇：

“这一条表现的很棒，超乎预期的那种。保持这种状态，我刚才说的调整，都记住了没？就按照这样来，加油。”

“……嗯！”

刚才还患得患失的傶薇听到了这句夸奖，就感觉自己的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在重重的应了一声后，不自觉的扭头看向了旁边的唐烟。

唐烟也在看她。

然后……

傶薇露出了一口阳光灿烂的小白牙。

老唐~棒棒棒！

唐烟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而把俩人的小互动都收入眼底后，许鑫明白了……原来傶薇这种变化，还真是唐烟弄出来的？

嚯，可以嘛。

只是……明明有这能耐，怎么表演那么拉胯呢？

但不管怎么说，唐烟这人这么看……还挺够意思的。

而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傶薇找到了符合许鑫要求的表演水准，和王雷以及叶倩芸一共配合了三条，就把路线彻底找准了。

第四条，一镜到底，从开场到最后坐在工位上，一遍过。

许鑫也终于喊出了那句“OK，过。”的话语。

文璋赶紧打起了精神。

下一条就该他的了。

不过说到底，他的演技与镜头前的感觉，要比傶薇还是强一些的。

在加上这条戏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俩人从台词到演技再到拍摄技法都贡献出了合格的分数后，第二幕也轻松而过。

最后，下午五点多，剧组结束了第一天的拍摄。

一共拍了7个镜头，要按照时长来算，也就是五分钟不到。

这第一天的进度其实并不能算是很顺利。

但许鑫还是比较满意的。

万事开头难嘛。

他能感觉得到，傶薇的状态一遍比一遍好，这就没问题了。

都市戏，没那么多特技，一切按部就班的来。

一个月……怎么也都结束了。

而就在他为了《33天》而忙碌的时候……

燕京，亦庄。

新声艺术培训学校。

“沫沫，你找我？”

看着推门进来的付露露，张沫笑着点点头：

“付姐，快进来。”

付露露，《金陵》的副导演之一。

或者说，她是除了《黄金甲》之外，张一谋从《十面埋伏》开始所有的副导演之一。

同时也是张沫在这个剧组里，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81年生人，今年才堪堪29岁。

可她在04年开始，就已经在《十面埋伏》之中担当副导演了。

而那年，她才23岁。

至于为什么张沫对她如此信任的原因也很简单。

她和葶姨是同学，同寝的室友，以及好多年的闺蜜。

照理自己应该喊“姨”的存在。

葶姨和她，俩人都是北影98级的学生。

在葶姨上学时，俩人的关系就是形影不离的那种。而她也和许鑫一样，是为数不多知道父亲和葶姨关系的人。

葶姨刚跟父亲恋爱，她就知道了。

葶姨辍学之后，她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葶姨的任何事情。

守口如瓶。

甚至没主动跟葶姨联系过。

毕竟作为演员毕业，正需要机会的时候，她只要和葶姨开口，那父亲从各个方面考虑，也会保证她的星图一路坦荡。

偏偏，她没有。

自己在影视圈混了接近两年，后来自己的小弟一丁出生，葶姨邀请她来参加一场自家人内部举办的小小满月酒，知道了自己闺蜜的近况后，跟父亲提了一下。

父亲直接把她带到了身边，当起了副导演。

这么多年一直兢兢业业。

除了《黄金甲》，她是怕龚丽、张维平、父亲三方不好权衡，没有担当副导演一职外，其他的几部电影都有她的存在。

也是张沫苦思一天后，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等付露露关上了门，问出那句“找我有事呀？”的时候，她直接开门见山：

“付姐，我有个事情……想让您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