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汤面

王沫没好气地白了夏楚一眼，用力推他的肩膀。

夏楚轻轻把她放下，指着烂泥般瘫倒在雨中的吴兴问道，“想不想打他耳光？”

“不想，他的脸上都是泥。”王沫小小的身子在暴雨中显得十分可怜，仿佛随时会被大风吹倒。

“好，那我们回家。”夏楚边说边提起面如死灰的吴兴，随手丢进了熊熊燃烧的雅居时尚宾馆之中，给业火添了点燃料。

这家承载着夏楚些许回忆的宾馆被他亲手烧毁，火焰违反常理地在暴雨下越烧越旺，时刻不歇。

业火蓝紫色的奇异火光，和灰色调的雨水、淡金色的雷光风格很搭，让这场雨更具寒意。

夏楚对自己的变化颇为感慨。曾经他不愿受辱，冲动地杀死丑陋的房东，因此还做了不止一次噩梦。如今他轻描淡写地屠杀了六十个人，内心几乎没有一丝波动。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夏楚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发现来到地面之后，不断地有人在他眼前死去。

废城中被蛇人蹂躏致死的陌生同事，23号废墟中互相算计的临时队友，地下室绝望自杀的唐河与被无情射杀的雀儿，还有军事基地惨死影魔之手的士兵……

不同的个体，不同的阵营，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故事……最终都成了天谴时代之下的累累白骨。

原来死亡是一件天大的事，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夏楚牵着王沫的小手离开，身后火势逐渐衰弱。业火总会熄灭的，等到它彻底焚毁雅居时尚宾馆和其周边的几座废弃店面之后。

“阿嚏！”雨中王沫突然打了个喷嚏。

夏楚这才察觉到，自己让一个小姑娘在狂风暴雨中漫步，是很混账的行为。

他能无视恶劣的天气，但王沫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姑娘。她脸色很差，明显是生病了，在风雨中步履艰难，摇摇欲坠。

夏楚驻足，熟稔地用短刀切开自己的手腕，抬到王沫嘴边温声道，“把流出来的血都喝掉。”

王沫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这位昏迷了半年多的大哥哥不仅杀光了所有劫持她的人，还在暴雨中为她割断自己的手腕。

她顺从地喝干净夏楚腕部的血，混着尝不出味道的雨水一起咽下。

效果立竿见影，身上的寒冷荡然无存，疲惫的身体在一阵短暂舒适的酸麻感之后，重新变得力气充盈。她感觉左脸痒痒的，用力捏了捏，猜测自己脸上的伤痕大概也消失了。

“我们和王姨打过招呼，说你一直在院里住着，一会儿回家后可别露馅。”夏楚躬身把她背了起来，侧头道，“你一直没吃饭吧，在送你回家前，我可以带你去填饱肚子。”

“好。”王沫贴着他的脊背，躲避让人喘不上气来的狂风。

“不过天气太差，很多店都没有营业。”夏楚想起来时的路上，门窗紧闭的大小饭馆，轻声问道，“你知道哪家可能还在营业的店么？”

“知道。”王沫低声道。

……

金都小区一号楼楼下，有一家样式较为老旧的早餐店。这家店很小，只有一个单间，摆着七八张供两人对坐的木椅。

夏楚倒没想到王沫会带他来早餐店吃晚饭，只见她熟门熟路地推开店门，并回头示意他跟上。

“沫沫，怎么淋成这样？”柜台上本来在打瞌睡的女店主惊讶地说道，她四五十岁的样子，体态微微发福，很普通的中年妇女形象。

店主显然认识王沫，一边拿着干燥的毛巾给她擦头，一边好奇地看着同样是落汤鸡，且衣衫破烂的夏楚。

“您好，有什么吃的么？”夏楚点点头笑道。

“小哥你是？”店主把目光转向了王沫。

“他是我哥。”王沫神色自然地说道，“大婶你给我俩做两碗汤面吧，给我哥的那碗份量大一些，他很能吃。”

“稍等。”店主也没多问，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去厨房准备。

一些锅碗瓢盆陈设在屋子尽头，再加上一席有明显油烟痕迹的帘布，就是她的厨房了。

夏楚和王沫相对而坐，很快姜蒜的香气就缭绕过来。

十分钟后两碗份量有明显差别的汤面分别摆在两人面前，店主放下一份酱盘，又体贴地为他们抽出竹筷。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们家有亲戚，这小伙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店主笑呵呵地唠嗑。

夏楚笑了笑，“我确实不常来。”

“看你的年纪和小墨也差不了多少，当年那丫头就总独来独往的，说起来真的……”店主自知失言地顿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回到柜台之内。

夏楚低头翻动自己海碗内的面，菜码很足，还烫了两片巴掌大的薄牛肉。

王沫拌好了自己那份，把剩下的酱都倒进了夏楚的碗中，用力地搅拌均匀。

“吃吧，一会儿该凉了。”女孩轻声道，说完低头唰唰地开吃，她真的是饿坏了。

夏楚向来偏爱食物，此刻却久久没有动筷子的打算，笑容浅淡地望着女孩，突然有些恍惚。

他此刻在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她母亲的影子，尤其是招呼他吃饭的时候，淡然又关切的语气，带出了他和王默在地下一块儿啃馒头时的回忆。

如果永远留在了地下的王默，知道他此刻正和她的女儿，在狂风暴雨下的温暖小店中一起吃晚饭的话，是会笑，还是会哭呢？

“吃啊，看我干嘛。”王沫不好意思地擦掉嘴角的酱渍。

夏楚拿起竹筷，吞咽了满满的一口，低声道，“这位大婶似乎知道很多你们家的事。”

王沫看了眼单手拄在柜台上，已经发出轻微鼾声的店主，同样低声回道，“我们之前是邻居，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大婶就已经开了这家店了。”

“你们在搬去新居民区前，就是住在金都小区么？”夏楚有些惊讶，他当时是委托林洋买的房，想不到竟有这么巧的事。

“嗯……”，王沫指了指屋顶，“我们当时住的就是这栋，在这个单元的三楼。”

“奶奶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搬家，主要也是因为这一点。毕竟妈……她也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大婶很喜欢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所以对我也很好。”

“吃饭吧。”夏楚和煦地笑了笑，突然觉得世事真的难以捉摸，生活中巧合与必然交织。

整碗面下肚，整个身子从内到外的温暖起来。

夏楚想起了自己身无分文，压着嗓子，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个，来的太急，没带生存仪。”

“没关系。”王沫莞尔，“我常来这里，下次一块儿给就行了，大婶也不在乎这个。”

“走吧。”她离座拉了拉夏楚的胳膊，夏楚看了店主一眼，帮她推开老旧磨损的店门。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店主，她着急忙慌地追了过来，不是追债，而是递过来一把伞。

王沫礼貌地道谢，夏楚将伞展开，牵着她走进雨幕中。

暴雨中雨伞的作用不大，夏楚把伞都移到王沫那边，尽量遮挡些风雨。

王沫回望灯光柔和的小店，突然有些不舍。

多年之后，她也忘不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短短的一两个小时之内，身旁的兄长陪她做了太多的事。

比数十人惨死更令她记忆犹新的是，兄长和她一起吃面的时候，轻松温暖的神情。

这种神情她之前很少在他脸上见到，之后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