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坊,沈宅,客厅。
沈瑛与沈全来了,不止沈瑞过来陪客,大病初愈的三老爷也踱步过来。沈全还罢,与沈瑞交好,过来的次数也多,三老爷只当自家晚辈一样;对于沈瑛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族侄,三老爷却多客气几分。
真要论起来,这族叔侄两个还有半师之谊。
三老爷在家备考,并未出去拜师求学,可做文章可不是塞门造车就能好,少不得请众多科举前辈点评。同外人相比,自然是紧着族人姻亲麻烦。沈家在京的几个进士,都没有落下,都被三老爷请托过,帮三老爷点评修改时文,沈瑛自然也不例外。
“年节的时候多人,叔父还没有谢过,这一年来多劳烦子华费心了。”三老爷郑重道。
子华是沈瑛的字,沈琦、沈全兄弟两个的字,便也从了胞兄,沈琦字子珍,沈全字子修。
沈瑛忙道:“不过垂手之劳罢了,三叔再客气就外道了。”
三老爷也不是墨迹之人,“哈哈”一笑道:“那我就不多言,等叔父心愿得偿时,再摆酒酬谢大家。”
因提及科举,沈全不免担心沈瑞,低声道:“虽说你今年下场,可也不要待自己太狠,左右你年岁还小,除了这次,还是以后,熬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三哥没看出我胖了?”沈瑞侧过头来,带了苦笑道。
沈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道:“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仔细瞧着的话,两腮倒是见肉,不像年前似的都凹进去……”
“比年前重了将十斤,只是不显。”沈瑞道:“三哥放心,弟弟知晓轻重,万不敢急功近利。”
三老爷虽不怎么出来应酬,可三十几岁的人,毕竟不是孩童。
眼见饭时将至,沈瑛这个时候来,可见是奔着沈沧过来的。因此即便沈瑛只是说着科举的事,丝毫不提及现下过来的来意,三老爷也没有冒昧相问。
内院徐氏得了消息,知晓沈瑛、沈全来了,打发人来相请。
沈瑛眉头略蹙,隐含忧虑,三老爷只当他是遇到什么难处要央求兄嫂,担心人多他拉不下脸来,怕伤了他的面皮,并不跟着过去,只吩咐沈瑞带人过去,自己寻了藉口回东院去了。
沈瑛与沈全两个,则是随着沈瑞去了正院。
实际上三老爷也是二房长辈,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沈瑛因是长子长兄,照顾弟妹惯了,为人比较仔细,记得三老爷有心疾弱症忌喜怒,当着他的面才闭口不谈。
徐氏也是二房能做主的,沈瑛带了弟弟给徐氏见了礼后,便恳请挥退了下人,婉转地将宗房想要让沈珏归宗的事情讲了。
此事徐氏早已心中有数,自是不觉意外,反而带了几份羞惭道:“到底是连你们也惊动了。其实你们大伯与我已经商量了过了,答应此事……只是沈之前只递了拜帖过来,至今尚未登门,昨日瑞哥儿过去探看时言谈又有些不愉快,才没有议定此事……”
沈瑛与沈全两个都听得愣住,醒过身来,不由面面相觑。
即便早就知沈沧与徐氏都是宽厚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两个会就此事点头,毕竟此事有害无利。以沈沧与徐氏身份,完全可以推脱掉此事,不说旁的,只说此事需与远在南昌的二老爷商议,就能搁置下来。
沈瑛虽心中并不赞成此事,可在长辈面前没有随意开口。沈全在旁,却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您与大伯可得三思若是如此,知晓内情的会说大伯娘、大伯娘厚道,可更是多人会心生揣测,就是其他房头的族人说不得也各有思量。”
不说别的,只说这样的“归宗”,会让人不得不琢磨是不是二房真的凌虐沈珏,且让宗房抓了什么把柄,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二房因当年三太爷“子告母”、“逼父休妻”曾引得人非议数十年,如今再闹出事来,就要引得更多非议。
徐氏却道:“谢谢全哥儿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人谁人能不被人说……”
沈全一片好意,徐氏很是领情。先前她对沈全重礼相酬,并不是为了答谢他年前年后帮衬,而是为了他确实视沈瑞为兄弟。
二房人丁单薄至此,四哥年幼指望不上,沈瑞确实需要臂助。沈全人品,是徐氏看了好几年的,既重情谊又孝顺。他本就与沈瑞交好,又有孙氏对郭氏恩情的渊源在,倒是能做的一对好兄弟。
就如眼下沈全与其说是担心二房受非议,还不若是说担心二房所受非议会影响到沈瑞身上。
果然,沈全见徐氏不为所动,不由急了,直言道:“大伯娘与大伯固然不怕非议,可瑞哥儿呢?两人同日入京为嗣,一人殇了,一人好好活着,外人能猜测这边长辈不慈,就能胡言瑞哥儿不友……”
“全哥儿,你在胡诌甚么?还不闭嘴”沈瑛在旁已是铁青了脸,低声怒喝。
沈全心里畏惧长兄,讪讪地住了口。
沈瑛已经起身,躬身道:“是侄儿没有教导,才使得全哥儿在伯娘面前大放厥词,这里侄儿代他给大伯娘赔礼。”说罢,已经跪了下去。
沈全在下首,哪里还坐得住?少不得也跟在兄长身后跪了,面上带了懊恼
他方才情急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倒好像是在给二房上下定罪名,这些话私下里与沈瑞说说没什么,当着长辈的面确实显得狂妄无礼。
徐氏看重的沈全的本就是他对沈瑞的关爱,哪里会计较他心急之下的失言,摇头道:“这是作甚?瑞哥儿快扶你瑛大哥起来,全哥儿也起来……”
沈瑞上前扶了沈瑛起来,沈全也老实地跟着起了。
沈瑛还要再说,徐氏道:“全哥儿还没成亲生子,不能体会父母之心,瑛哥儿你却也是为人父了。我与你大伯两个不看别的,只念在宗房大老爷的爱子之心。至于旁人说嘴,正如瑛哥儿所说,亲近的知内情自不会多想,不亲近的管他如何说辞……”说到这里,又望向沈全:“全哥儿也莫要太担心瑞哥儿,此事不独是我与你大伯之意,瑞哥儿也是早点了头……”
沈全望向沈瑞,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沈瑛本无心参合此事,主动过来传话,也不过想要从中周旋一二,不让宗房、二房生嫌隙,倒不是非要见沈沧不可。
眼见徐氏这边主意已定,沈瑛便也没有再多说,带了沈全告辞了。
登上马车,沈全便忍不住开口道:“二哥今儿定是去状元府寻六族兄,还不知是什么说辞,作甚不直接登门来,非要上蹿下跳四处摆出委屈模样?同大伯与大伯娘的心胸比起来,真是全无风度”
沈瑛瞪了他一眼道:“二房大伯、大伯娘这般品行,你不想着见贤思齐,反而想要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大不成?”
沈全立时萎了,小声道:“珏哥儿走了,二房长辈也确有照顾不周之责,可生老病死谁能管得了?宗房这样不依不饶,就有些过了……”
沈瑛摇头道:“既是长辈们有了定论,勿要再啰嗦大伯娘说的也没错,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看在族长大伯面上,此事也不好多计较。”
沈全想起宗房大老爷昔日对珏哥儿的宠爱,叹了一口气,也是没了话。
沈瑛并没有直接回家,路过家门时打发沈全回去,自己则是直接去了宗房老宅。
沈四下串联,想要用挟其他房头一道给二房“谈判”,这般恶意揣测二房长辈实不妥当,沈瑛昨日也婉转劝过,不过沈只当没听明白。今日既知晓二房长辈心意,沈瑛当然想要早些告知沈,省的他错的越来越多。
宗房老宅的管家是沈械身边老人,自是认识一个胡同里住着的沈瑛,听说他过来,带了几份焦急忙上前道:“瑛大爷来了,请瑛大爷快劝劝我们二爷……二爷刚打南边过来,水土不服,前两日就没怎么正经吃饭,今儿晚饭碰也不碰……”
大管家是沈械身边人,对沈瑛并不是忠心,而是知晓要是真让二爷病倒在京城,自己这管家也脱不得于系。
沈瑛听了,不由也跟着担心道:“快带我去看看”
“好,好,老仆这就带瑛大爷过去……”管家立时应了,斜着身子,在旁边引路,去了沈所在跨院。
天色将暮,这边屋子里却依旧没有掌灯,乌黑黑一片。
沈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外出见客的素色大氅,还是一个姿势坐在桌子边,手中握着一封信。
这是宗房大老爷给二房长辈的手书,沈没有直接叫李实带过去,本是要留在手中做杀手锏,眼下却觉得有些烫手。
按照沈理所说的利害关系,尚书府那边是不会答应“归宗”之事。这封信即便递过去,也不过是得几句客气话,那还递不递?
到底当如何?该如何?沈真是迷惘了。
他是真心想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也想要维护宗房在族中地位,让族人知晓宗房子孙不好相欺,可是如今在族人眼中宗房真的有地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