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８、往事如烟心如雾

楚天伊，一个陈栗曾经惊为天人的小女孩。

他们在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在农村老家，在一条仅仅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田坎上相遇。

小女孩穿着方格碎花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白嫩娇俏的面容，灵动有神的大眼。

而陈栗，穿着露脚趾的解放鞋，“七分裤”，污黑着脸，还挂着两管鼻涕。

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瞪着对方，谁也不让谁。

最终，小女孩“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一颗掉了的门牙，陈栗也笑了，露出两个掉了的门牙，鼻涕还吹了一个泡泡。

然后，小女孩笑的更开心了。

然后，陈栗也笑的更开心了。

只是，笑着笑着，陈栗的鞋底打滑，掉进了稻田的淤泥中。

小女孩显然被吓了一跳，也不顾陈栗一身的泥，将他从稻田里拉了上来，然后，两个人终于站在各自要走的路途一边。

“你好，我叫楚天伊，来我外婆家过暑假的。”

小女孩又笑了，不过她用没拉陈栗的那只手捂住了嘴巴，没让有个小黑洞的牙齿露出来。

“你好，我叫陈栗，我家就是这里的。”

陈栗也笑了，不过他没捂嘴巴，逗得小女孩眼泪都笑出来了。

“好咯，我要回家咯，有空来找我玩吧！”

小女孩向着陈栗挥手，然后转身走了。

陈栗也挥手，但是他没走，他一直目送小女孩楚天伊消失在田坎的尽头，穿过村中的便道，进了徐阿婆家的大门。

徐阿婆家是甜水村里最富有的人家，她家有两层楼的平房，有电视，有冰箱，有洗衣机，有沙发，还有一辆小轿车。

爸妈说那是沾了她女儿的光，听说她女儿嫁到城里，老公是位大老板。

但是小孩子的心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只是觉得那位叫楚天伊的小女孩笑起来真好看。还有，她叫自己有空找她玩。

于是第二天，陈栗就过去徐阿婆家找她玩。

陈栗换上了一双新的解放鞋，母亲用自己的裤子改小给他穿的被同学们嘲笑没有男人拉链的直筒裤，还有一件少了两只袖子的羊毛衫，洗干净了脸，尽管还是能看到人中附近有鼻涕流过的痕迹。

陈栗站在徐阿婆家的楼下叫“楚天伊，楚天伊，我来找你玩了！”

楚天伊听到陈栗的叫唤声，跑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四处玩了很久。

楚天伊给陈栗讲城里的故事，陈栗也给她讲了许多农村的有趣事情。

楚天伊比陈栗小几个月，但是她读五年级了，陈栗比她大，反而只上四年级。

陈栗不爽，回家去问爸妈，才知道城里娃念书早，人家刚生下来就开始教了，是叫什么早教，所以学的东西多，上学就早。

但是陈栗没有因此觉得自己差对方什么，不就五年级嘛，明年我也就上了。

于是照样偷空去找楚天伊玩。

有时候楚天伊等不到陈栗来找自己，就跑过来找陈栗玩。

两个人抓泥鳅，逮田鼠，摘蘑菇，采野果……

陈栗能想到的农村有趣的事情都带着她做过了。

两个人端起膝盖“斗鸡”，跳马，跳房子，打纸板，玩弹珠……

楚天伊没玩过的农村小孩的游戏，陈栗也教她玩了。

那个夏天，陈栗过得很开心。

那个夏天，楚天伊也过得很开心。

楚天伊走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要走，陈栗也不知道她要走。

看到村里开走一辆小轿车，陈栗还不知道楚天伊已经走了。

他去找楚天伊玩的时候，陈栗才知道楚天伊已经走了。

不过，徐阿婆给了陈栗一张纸，说是楚天伊写给他的信。

上面只有几句话，说是她爸爸突然来接她，她要回去了，如果陈栗到城里，就去找她玩。还有，陈栗如果想她了，就给她写信。明年夏天她还会来外婆家，到时候再找陈栗玩。

但是，陈栗不会写信，所以就把这张纸带回家里夹在一本作业本里，一直保存了很久很久。

后来陈栗语文课上学习了怎么写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楚天伊写一封，他遣词造句好久才勉强凑了百来字，却突然懵逼。

楚天伊让自己去城里找她玩，让自己给她写信，但是她没有给自己地址啊。老师说，写好的信，要有双方的地址才可以寄出去。

可是她家在哪里自己不知道，所以这封信也就寄不出去了。

不过陈栗想到了徐阿婆，也许徐阿婆什么时候会去看自己的外孙女呢。

于是陈栗将这人生第一封写得歪歪扭扭的信添加上自己学校的地址之后，送去徐阿婆家，说是写给楚天伊的，如果徐阿婆什么时候去城里了，请她帮忙带过去。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班主任老师来上课的时候拿了一封信过来，说是陈栗的。

陈栗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从老师的手中接过那封信，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他没有应同学们的要求将信拆开来看，而是将信偷偷塞进书包里，藏得严严实实。

同学们都起哄，说陈栗有了女朋友，都给他写情书来了。

陈栗羞红了脸，但却昂起了头：“城里的，可漂亮了！”

于是，又引来阵阵惊叹声。

陈栗最终没敢在学校里读这封信，而是回到家中，进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窗，才小心翼翼的将信拆开。

楚天伊的字比以前好看了一些，她向陈栗说了自己回来开学后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为了有更好的升学率，学校方面管得比较严，现在每天都在努力的学习，还问了陈栗的学习情况，然后让陈栗也好好学习。

字写在带花纹的好看的信纸上，打开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散发出来。

但是看完之后，陈栗却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这封信。

楚天伊用这么好看的信纸写给自己，自己是不是也该用带有花纹的信纸回信呢。

陈栗知道学校旁边的小卖部有这种信纸，但是很贵，他买不起。

还有，这件事情也不能让爸妈知道，不然一个小学生，给别的女孩子写信，爹妈会揍死自己的。

最终，陈栗撕下两张作业本来写好回信，想了想，用多色的圆珠笔画了一些花草在旁边做装饰，显得不那么寒酸。

他饿了一个周的肚子，将母亲给自己每天买午餐的两毛钱省下来凑成一块，两毛买了一个信封，八毛买了一张邮票，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信放在小卖部。

小卖部的老板每周会去城里拿货，顺带帮大家把要寄的信拿去邮局投在信箱里。

陈栗和楚天伊，就这样一个月或者是半个月一次的写着信，聊着天，讲着自己生活的琐碎事情。

但是一年过去了，陈栗却没有等来有楚天伊的夏天。

陈栗写信过去问，隔了许久楚天伊才回信过来，说她假期参加了夏令营，去了国外，所以没有回来。

楚天伊上了初中，换了地址，陈栗也上了六年级，变得更懂事了一些。

他的的心中，有一颗朦胧的种子在发芽，在期待中拆开楚天伊来信的时候，陈栗感觉那枚种子都快变成了花儿啦。

但是他没敢说什么，两个人还是有的没的相互聊着，说生活中的趣事，讲学习中的问题，还有城市有了什么变化，村庄又绿了哪片他们曾经去过的山崖。

后来，陈栗上了初中，遇到了更多的同学，他的世界观不再是乡村那片弹丸之地，人生观也不再是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理所当然。

他会在同学们的面前下意识的将穿着解放鞋的脚收到凳子下，会在上厕所的时候选一个偏僻的角落解开没有拉链的裤子，会在午餐的时候一个人走出校外吃家里带来的烤土豆和玉米，会在同学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只是微笑。

陈栗没有怨父母，他知道父母为了自己已经付出非常非常之多。

曾经自己有过哥哥姐姐，但是全都年幼的时候就夭折了，最终在母亲三十五岁的时候才生下自己，并成功养活。

陈栗很感激父母给予自己生命，同时也感激他们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一直无怨无悔的供自己读书。

所以，尽管知道这些，心里还隐隐有了一个叫自卑的东西在萌芽，但是陈栗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倔强的存在着。

只是他给楚天伊的信中，多了一些淡淡的忧伤，然后，字里行间，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想念。

母亲每天给的零花钱到了一块，陈栗终于可以多存一点，然后，他给楚天伊写信用的信纸，也买了带花纹的，到后来，他还特意挑了那种有心型图案的信纸买，只是不知道楚天伊有没有觉察到他的小心思。

陈栗也不知道自己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应该就是心底有一个角落，给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留了一个夏天的位置。

陈栗总问楚天伊什么时候再到外婆家来，但是他也明白，即便来了，他们也回不去那个夏天了。

人已经逐渐长大，人生，也就不可能再去从前。

楚天伊觉察到了陈栗的心境变化，渐渐的套出了陈栗内心的一些想法，于是就鼓励陈栗，让他努力做好自己，别去在意其他任何人的感受。

于是陈栗记住了这句话，并一直努力的践行着。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陈栗进进入了初二，而楚天伊则到了初三的关键时期。

楚天伊来信说家里给她买了手机，手机上有聊天软件，还有一个叫什么qq的，让陈栗也申请一个，他们可以互相加为好友，然后就能节省很多信件在路上来回的时间。

信的末尾，她还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qq给了陈栗。

陈栗还是给她回了信，说漫长的等待过后收到一封信的心情，是马上就能说话的qq和电话无法比拟的。

楚天伊同意了，说这样其实也挺好。

只是她不知道，陈栗哪里是这样想的，陈栗是没钱呢，他连一分钟三毛钱的公用电话都舍不得打，怎么可能有钱去买个手机，还玩什么qq。

不过，班上有钱的同学是在玩这些玩意了，陈栗就知道班里有好几个同学有手机的，但是他们的手机上有没有qq陈栗就不知道了。

于是在某个课间，陈栗就假装问了一下，结果居然有，于是陈栗人生中第一次求人，借用了人家的手机，说是看一眼，加个朋友。

那同学也豪爽，直接把手机给陈栗了，并教他怎么用。

陈栗在同学的教授下申请了一个qq号码，然后将楚天伊的号码输进了查找当中。

“卧槽，美女啊！”

“卧槽，好有钱啊！”

那位有手机的同学一看陈栗搜出来的楚天伊号码，就将手机抢了过去，然后翻看楚天伊的照片。

手机中的楚天伊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她的颜值，陈栗觉得就算是自己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应该都要低上三分。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穿的，在自己这个学校里，找不出几个能穿那些牌子衣服的人来。

而且，楚天伊几乎每天都是换不同的牌子穿的，还有她拍照的背景，好像也非常豪华的样子。

陈栗从同学的手中拿过手机来，在同学们一片惊诧的眼神中，将那个qq号码删了，自然也就没有添加楚天伊。

陈栗还是给楚天伊写信，他觉得，所有的语言，在纸上似乎更容易表达一些。

楚天伊也及时的给陈栗回信，然后在流水的时光里，她毕业了，而陈栗，也即将进入初三。

最后一封信，是在楚天伊毕业晚会的晚上写好寄出来的，她说她可能要去国外念高中，让陈栗认真学习，就算去了国外，他们还是可以写信。

陈栗信了，并且在回楚天伊的信中，鬼使神差的在最后写上了我想你三个字。

陈栗给自己解释，我想你，是真的想你了，没有别的想法，纯粹是一种想念。

于是他大着胆子，将这封信寄了出去。

一天，两天，三天……

时光匆匆溜走，一个周，半个月，一个月……

陈栗再没有收到楚天伊的回信。

也许，是自己吓着她了。

陈栗这样想着。

也许，自己该醒醒了。

陈栗安慰自己。

他又给楚天伊写了一封信，写了一些抱歉的话，然后将楚天伊写给自己的所有信装了起来，在回家的时候放到了箱子的最底层。

第二封寄出去的信，一样没有回应。

后来，学校拆分，陈栗所在的学校原来是小学和初中并存，现在他们要拆到高中部去，于是在初三上学期开学，陈栗就去了高中那边的学校。

而这些，也完美的错过了两人之间的信件。

陈栗忘记楚天伊已经毕业，楚天伊不知道陈栗地址已变。

但是，陈栗一直记着楚天伊的话，做好自己，别管他人如何看。

他努力学习，由一个中等生在中考的时候取得学校前三的成绩，然后又一路高歌，最终高考的时候以不错的成绩上了容城大学。

初高中的每个暑假，陈栗还是会回家去，他一直想着，会不会在某个夏天的午后，在那田坎上，突然就遇到了呢！

直到上了大学的这个夏天，陈栗见识了更多的人和事，然后才释怀一笑，将往事深藏心间，没再回去，而是到动物园做了兼职。

可是橘猫的一些信息碎片，却又让陈栗瞬间如遭雷击，他感觉那个身影那么熟悉，那么清晰，虽然已经好些年没见，但是却跃然心间。

于是他答应赴郑荣华的约，拼着损耗自己的心神也努力和橘猫沟通，就是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为了那个夏天穿着碎花裙和自己抬起膝盖来“斗鸡”的小女孩。

“再次有了你的消息，真好。”

陈栗喃喃。

往事如烟，但此刻，陈栗却感觉眼里有雾，雾蒙蒙，鼻子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