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类别:现代都市 作者:周梅森字数:3604更新时间:22/07/07 05:29:52
社会主义在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喧天热闹的锣鼓声中到来了,全国范围内更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为了支持内地的大建设,一九五六年三月,刘存义被调到安徽参加煤炭大会战,出任安徽建安煤矿矿长,孙成蕙也在组织的安排下随调安徽。

孙成蕙记得很清楚,一九五六年三月九日,她在北京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四十五名同学上了最后一节语文课。

熟悉的教室里,阳光明媚,一片寂静,一双双眼睛充满留恋与激动。

孙成蕙这时也很激动:“同学们,老师过几天就要走了,到安徽一个刚投产的大煤矿去工作。说实在的,如果按自己的心愿,老师是不想走的,老师很希望天天和你们在一起。然而,祖国既然选择了老师,老师就得服从祖国的召唤。同学们,你们现在都是初三的学生了,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会继续升学,半年一年后也要走上新中国的建设岗位了。老师在这里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一定要服从祖国的召唤,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啊!同学们,你们能不能做到啊?”

学生们齐声回答道:“能!”

孙成蕙满意地点着头,继续说:“同学们,祖国期待着你们,老师也期待着你们。期待着你们和老师一样,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建设新中国的美好明天。前几天,老师在报上看到一位年轻诗人的一首诗,诗人在诗中写道:‘我们建设和平,建设青春,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这话说得多好啊!大家都知道,自从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在短短五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取得了旧中国几十年没有过的伟大成就。成渝铁路通车,青藏公路通车,迄今为止,全国通车公路已达十四万多公里,比一九四九年前增加了一倍还多,这不都是二十世纪的良心吗?二十世纪的良心落在了我们肩上,我们责任重大呀!”

学生们神情庄重。

孙成蕙带着对三尺讲台的无限眷恋,深情地述说着:“因为是最后一课,老师想得很多。老师又想起了我们上学期学过的课文都德的《最后一课》。都德的《最后一课》描述的是法兰西被占领,法语教学被禁止,悲愤的法语教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这最后的法语。而老师结束教学生涯上最后一课的原因却是”回转身,拿起粉笔板书:“为了新中国的大建设,投身新中国的大建设!”

窗外,一间间教室传出朗朗读书声,阳光灿烂,蓝天高远。

孙成蕙拍打着手上的粉笔末,亲切地看着自己即将离别的学生,眼里含着泪花微笑着:“好了,同学们,现在,请打开课本,我们上这最后一课……”

下课铃一响,孙成蕙怕自己会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哭出来,没敢在教室停留,便和母亲一起,悄悄去了京郊某劳改农场,第一次,也是离京前最后一次,去探望哥哥孙成伟。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哥哥,孙成蕙只好认了。

孙成伟还算运气,“三反”运动结束后,“大老虎”白云山被判处了死刑,孙成伟因发的财较小,认罪态度较好,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此时正在京郊劳改农场服刑。

孙成蕙那天见到的哥哥穿着号服,人瘦了很多,精神还好,看不到多少沮丧。

母亲邹招娣把刘存义和孙成蕙去安徽的事和孙成伟说了,擦着泪解释:“大伟呀,不是妈不顾你了,存义和成蕙到安徽去了,妈不跟着走不行呀!他们两个孩子都那么小,都离不开我呀!这就苦了你了……”

孙成蕙也说:“哥,我已经和成芬、剑川说好了,以后他们会来看你,你也可以往安徽写信,缺什么,我和存义会给你寄来。”

孙成伟情绪乐观,笑嘻嘻地说:“妈,小蕙,你们都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好,上个月被政府提升为小队长了,管十六个人哩。这十六个人中,有国民党少将,有**的处长、科长,有个处长贪污治河工程款,一判就是个无期……”

监视人员无意中听到了,提醒说:“喂,1421号,不准谈案情!”

孙成伟像触了电似地,立即起立,毕恭毕敬地道:“是,是,政府!”

孙成蕙不忍看下去,当即难过得转过了身子……

次日,一切收拾停当,田剑川和孙成芬来给他们送行了。

田剑川一进门就说:“成蕙,红光中学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挺舍不得你的。”

孙成蕙心里一酸,马上想哭,可脸上仍在笑:“我也舍不得他们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的安排;我是存义的爱人,就得支持存义的工作。”想了想,又说:“姐夫,要走了,我还得最后劝你几句。”

田剑川点点头:“成蕙,你说,你说!”

孙成蕙说:“姐夫,你爱发牢骚的毛病还是得改呀,要小心犯错误,像吴天晴这样的书记可不多呀!哪个书记能这样宽宏大量护着你?你自己要谨慎。”

田剑川叹着气说:“我知道,我知道!内行的知识分子整起我们知识分子来,可比外行厉害呀!我可是领教了!说真的,我现在真想念吴天晴书记哩!”

一家人最后聚在一起包了次饺子,吃了顿饺子。

吃罢饺子,送走田剑川和姐姐,天已经很晚了,孙成蕙却突然想了六叔孙立昆,觉得必须去和孙立昆告个别。

自己是六叔领着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九四九年二月在北平,她因为有这么个做军管会主任的六叔,才参了军,才做了文化速成学校的文化教员,才结识了刘存义,才有了这么个家。这一走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她真想再听六叔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这日,孙立昆的家里却空空荡荡,一片凌乱。吃过晚饭这么久了,一桌子碗筷都还没有人收拾。六婶周秀玉、小保姆和孩子也都不见了。天已黑透底了,屋里仍没开灯,从不抽烟的孙立昆正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孙成蕙走进门,随手拉开了灯,问:“六叔,我六婶呢?”

孙立昆艰难地笑了笑:“小蕙来了?坐。你六婶和我拌了两句嘴,走了。”

孙成蕙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六叔,我和存义也要走了,到安徽。”

孙立昆说:“我知道,你和存义带了个好头,有些干部迷恋大城市不愿走呀。”似乎为了掩饰自己和周秀玉吵闹后的失落,孙立昆在很短的时间里抹去了脸上的阴云,亲切地拉着孙成蕙在自己身边坐下,又说,“成蕙,你和存义不愧是六叔教导出的好党员,好干部!作为一个合格的**员,我们就是要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党把我们安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发挥作用!”

孙成蕙点点头:“六叔,你这话我和存义一定记住。”

孙立昆为孙成蕙削起一只苹果:“成蕙,这几年你变化很大。从一个小姑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从一个追求进步的高中生成长为一名中国**党员。六叔是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六叔为你高兴呀!”

孙成蕙说:“六叔,这要感谢您。没有您,我不会认识存义,也不会参军去做文化教员。应该说,是您把我引上革命道路和正确人生道路的。我刚才一路上还在想着这几年的事哩!”

孙立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孙成蕙:“不要这么说。在你和存义的问题上,我错了,把阶级感情和个人的爱情混为一谈了。在这一点上,你六婶是对的。作为一个马列主义者,你六叔对自己也得经常进行无情的自我批判哩。”

孙成蕙说:“六叔,对这事,我和存义现在也都能理解了。”

孙立昆说:“你们能理解就好。生活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革命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你们红光中学不就闹出了一个驱赶思想改造工作组事件嘛……”

孙成蕙说:“可吴天晴书记是个好人,现在大家都还怀念他呢……”

孙立昆打断了孙成蕙的话头:“政治上麻木不仁的人,算不上好人。”

孙成蕙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孙立昆继续说:“你当时受了些委屈,感情上倾向那位吴书记,我能理解。可你要知道,真正站在党的立场上的,不是吴书记,而是郑组长,尽管郑组长的错误也很严重。这就是革命的复杂性。”长长叹了口气,“革命很复杂呀。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复杂的事物就更多了,搞不好就会掉队,犯错误。包括我和你六婶这样的老同志。小蕙,有部书叫《永不掉队》,你看过没有?”

孙成蕙说:“看过的。”

孙立昆沉思道:“看过就好。要永不掉队。革命者永不掉队!不管今后的道路上有多少风风雨雨,有多少坎坎坷坷,都不要迷失方向、丧失信心。一定要坚信,我们新中国将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繁荣富强!”

孙成蕙说:“六叔,这我相信!”

孙立昆感慨且激动,披着军大衣,豪情满怀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像对自己领导下的干部群众作大报告:“前两年的‘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运动,全面彻底地打掉了资产阶级的威风,使我们顺利实现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今天,我们从新民主主义走进了社会主义,以后还要跑步进入**一定要跑步呀,齐步走都不行!**说过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孙立昆踱着步,神往着,“到了**,是个什么情形呢?那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丰衣足食,人人幸福……”

孙成蕙因此受到了强烈感染,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孙立昆,仍像一九四九年二月的那个上午一样,十分信服地倾听着这个革命经验丰富的老**人的教诲,真诚地相信,随着社会主义的到来,**已经不是太遥远了。

在即将离别共和国首都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群星灿烂的夜晚,孙成蕙做梦也不敢想象,她和她的共和国会在其后很短的时间里因为跑步进入**而一头扎进三年“自然灾害”的可怕大饥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