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
类别:
现代都市
作者:
毕飞宇字数:8881更新时间:22/07/07 06:00:57
小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红在医院里。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个,明显地“空”了。原来“空”是一个这么具体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感受到它,就一个字:空。
稍稍安静下来,沙复明请来了一位装修工,给休息区的房门装上了门吸。现在,只要有人推开房门,推到底,人们就能听见门吸有力而又有效的声响。那是嗒的一声,房门吸在了墙墙壁上,叫人分外的放心。
叫人放心的声音却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样东西,那就是都红的大拇指。响一次,暗示一次。听得人都揪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红的大拇指。那是一分为二的大拇指。现在,一分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内容,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们都格外的小心了,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气沉沉。
沙复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动不动就要走到休息区的门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把玩休息区的房门。他扶着房门,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门从门吸上拉下来,再推上去,再拉下来,再推上去。死气沉沉的推拿中心就这样响起了门吸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
门吸的声音被沙复明弄得很烦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主要还是不忍。沙复明在暗恋都红,这已经不是秘密。他一定后悔死了,早就有人给沙复明提起过,希望在休息区的大门上安一个门吸,沙复明嘴上说好,却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这一次事故的直接责任人。没有人会追究他,但不等于沙复明不会追究他自己。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门从门吸上拉下来,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复明后悔啊,肠子都悔烂了。真的是肝肠寸断。他后悔的不只是没有安装门吸,他的后悔大了。说什么他也该和他的员工签订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没有签。他一个都没有签。
严格地说,盲人即使走向社会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盲人没有组织。没有社团。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一句话,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即使结了婚,也只是娶回一个盲人,或者说,嫁给了一个盲人。这是一个量的积累,而不是一个质的变迁。盲人和这个社会一点没有关系么?也有。那就是每个月从民政部门领到一百元人民币的补助。一百元人民币,这是一个社会为了让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稳所做出的一个象征。它的意义不在帮助,而是让自己理直气壮地遗忘。盲人,残疾人,终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征。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构成的,它是由小时、分钟和秒构成的。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过去。在每一秒钟里,生活都是一个整体,没有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是黑户。每一个盲人都是黑户。连沙复明自己都是。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络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这就决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场赌,只能是一场赌,必然是一场赌。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你的一生输得精光。
沙复明丢下休息区的房门,一个人来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门口,拼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盲人没有天,没有地。所以天不灵,所以地不应。
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里头建立一个小区域的社会。他有这个能力。他有这个义务。他完全可以在录用员工的时候和他们签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员工们去购买一份保险。这样,他的员工和“社会”就有了关联,就再也不是一个黑户了。他的员工就是“人”了。
关于工作合同,沙复明不是没有想过,在上海的时候就想过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板签订一份工作合同。大伙儿就窝在宿舍里头,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个问题。但是,谁也不愿意出面。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特征,人们不太情愿为一个团体出头。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进一步放大了,反过来却成了一个黄金原则:凭什么是我?中国人还有中国人另外的一个特征,侥幸心重。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样被放大了,反过来也成了另一个黄金原则:飞来的横祸不会落在我的头上的。不会吧,凭什么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复明是知道的。没有合同,他不安全。没有合同,往粗俗里说,他就是一条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么,沙复明不知道。沙复明就知道它厉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复明因为工作合同的问题终于生气了,他在生同伴们的气。他们合起伙来夸他“聪明”,夸他“能干”,其实是拿他当二百五了。沙复明不想做这个二百五。你们都不出面,凭什么让我到老板的面前做这个冤大头?工作合同的事就这样拖下来了。沙复明毕竟也是盲人,他的侥幸心和别人一样重:你们没有工作合同,你们都好好的,我怎么就不能好好的?为此,沙复明后来悄悄打听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没有合同。沙复明于是知道了,不签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潜规则。
在筹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过程中,沙复明立下了重愿,他一定要打破这个丑陋的潜规则。无论如何,他要和每一个员工规规矩矩地签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变成一个现代企业,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体现出现在企业的人性化。管理上他会严格,但是,员工的基本利益,必须给予最充分的保证。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复明当上老板之后发生了。并不是哪一天发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前来应聘的员工没有一个人和他商谈合同的事宜。他们没提,沙复明也就没有主动过问。逻辑似乎是这样的,老板能给一份工作,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要合同做什么?沙复明想过这件事情的,想过来想过去,还是盲人胆怯;还是盲人抹不开面子;还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谢天谢地,老板都给了工作了,怎么能让老板签合同?盲人是极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来应聘的员工都没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签了吧。相反,沙复明在推拿中心的规章制度上做足了文章。这一来事情倒简单了,所有的员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关系就是规章制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规章制度里面,员工只有义务,只有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没有权利。他们不在乎权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无论时代怎样地变迁,他们的内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许还是亘古不变的。既然整个社会都没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给予保障和帮助的组织与机构,那么,他们反过来就必须抱定一个东西,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的、操纵的、决定性的、也许还是无微不至的存在。像亲爱的危险,一不小心你的门牙就撞上它了。关于命,该怎么应对它呢?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就一个字:认。嗨,认了吧,认了。
但“认”是有前提的,你必须拥有一颗刚勇并坚韧的侥幸心。你必须学会用侥幸的心去面对一切,并使这颗侥幸的心融化开来,灌注到骨髓里去。咚咚,咚咚。它们铿锵有力。一个看不见“云”的人是不用惦记哪一块“云”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没雨也好。认了。我认了。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有些顺理成章了。在沙复明和张宗琪最为亲密的时候,他们盘坐在床上,两个几乎是无话不谈的。两个年轻的老板如沐春风。他们的谈话却从来没有涉及过员工们的工作合同。有几次沙复明的话就在嘴边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张宗琪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不会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这是盲人最大的天赋。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许多;做员工,一样可以咽下去许多。盲人总有第一流的吞咽功夫,因为盲人具有举世无双的消化功能。
后来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话题谁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复明、张宗琪和所有员工面前的一口井,每一个人都十分自觉地、不约而同把它绕过去了。沙复明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失望。说到底,又有哪一个老板喜欢和员工签合同呢?没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在老板的嘴里。老板说“yes”,就是“是”,老板说“no”,就是“不”。只有权力,不涉其余,这个老板做起来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个时髦的说法:“爽歪歪”。
命运却出手了。命运露出了它带刺的身影,一出现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摸了一个遍,然后,歪着嘴,挑中了都红。它的双手摁住了都红的后背,咚的一声,它把都红推到了井里。
都红在井里。这个井刚好可以容纳都红的身躯。她现在就在井里。沙复明甚至没有听到井里的动静。沙复明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性的努力。事实上,被命运选中的人是挣扎不了的。沙复明已近乎窒息。比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还要透不过气来。井水把一切都隐藏起来了,它的深度决定了阴森的程度。可怜的都红。宝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够救她,他沙复明愿意把井挖掉。可是,怎么挖?怎么挖?
单相思是苦的,纠缠的,锐利的。而事实上,有时候又不是这样。在都红受伤之前,沙复明每一次思念都红的时候往往又不苦,只有纠缠。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软,还有猝不及防的温情。这柔软和温情让沙复明舒服。谁说这不是恋爱呢?他的心像晒了太阳。在太阳的底下,暖和和,懒洋洋。有一次沙复明都把都红的名字拆解开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红”则是一种颜色,据说是太阳的色彩。如此说来,都红的名字就成了一种全面的红,彻底的红。她是太阳。远,也近。沙复明没见过太阳,但是,对太阳终究是敏锐的。在冬天,沙复明最喜爱的事情就是晒太阳,朝阳的半个身体暖和和,懒洋洋。
可太阳落山了。它掉在了井里。沙复明不知道他的太阳还有没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阴影里,身边是高楼风。高楼风把他的头发撩起来了,在健全人的眼里纷乱如麻。
如果没有“羊肉事件”,如果没有“分手”的前提,沙复明也许能够和张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红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给都红“补”一份合同,给都红“补”一份赔偿。这些也许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只要沙复明没有单恋都红,沙复明只要把都红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为都红争取到一份补偿,同样是可以的。
现在不行了。撇开沙复明和张宗琪的关系不说,沙复明和都红如此的暧昧,沙复明的动议只能是徇私情。他说不出口;他说了也没有用。
沙复明问自己,你为什么要爱?你为什么要单相思?你为什么要迷恋该死的“美”?你的心为什么就放不下那只“手”?爱是不道德的,在某个特定的时候。
他对不起都红。作为一个男人,他对不起她;作为一个老板,他一样对不起她。他连最后的一点帮助都无能为力。他一心要当老板,当上了。可“老板”的意义又在哪里?沙复明陷入了无边的痛苦。
如果受伤的不是都红呢?如果受伤的人不是这样“美”呢?如果受伤的人没有一双天花乱坠的手呢?他沙复明还会这样痛苦么?这么一想沙复明就感到天灵盖上冒出了一缕游丝,他的魂差一点就出窍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复明就点烟。一支一支地点。香烟被沙复明吸进去了,又被沙复明吐出来了。可沙复明总觉得吸进去的香烟没有被他吐出来。他吐不出来。全部积郁在胸口,还有胃里。烟雾在他的体内盘旋,最终变成了一块石头,堵在了沙复明的体内。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里,结结实实。沙复明第一次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就坐了下来。得到医院去看看了。等这一阵子忙过去,沙复明说什么也要到医院去看看了。
说起医院,这又是沙复明的一个心病了。他怎么就那么害怕医院呢?可是,谁又不怕呢?医院太贵了。打个喷嚏,进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实,贵还在其次了。沙复明真正害怕的还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医院。撇开预约的检查项目不说,排着队挂号,排着队就诊,排着队付款,排着队检查,排着队再就诊,排着队再付款,最后,还得排着队取药,没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来。沙复明每次看病都会想起一个成语,盲人摸象。医院真的是一个大象,它的身体是一个迷宫。你就转吧。对沙复明来说,医院不只是大象,迷宫,还是立体几何。沙复明永远也弄不清这个几何形体里的点、线、面、角。它们错综,复杂,不适合医疗,只适合探险。
过几天一定要去。沙复明发誓了。沙复明的嘴角翘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这个问题上,他是发誓的专家,他发过多少誓了?没有一次有用。他发誓不是因为意志坚定,相反,是因为疼。一疼,他无声的誓言就出来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个屁。对屁还能有什么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声,推开大门,出来了。他似乎知道沙复明站在这里,就站在了沙复明的身边。一言不发,却不停地扳他的响指。他的响指在沙复明的耳朵里是意味深长的,似乎表明了这样的一个信息,王大夫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沙复明也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是什么意思呢,沙复明其实也没有想好。沙复明只是想发出一些声音,可以做开头,也可以做结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复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气味。这气味表明沙复明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沙复明的确有好几天没洗澡了,说到底还是宿舍里的卫生条件太差,总共就一个热水器,十几个人一定要排着队伍才能轮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复明疲惫得厉害,成天都觉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来之后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糟糕的体气,却真的没有力气去洗一个热水澡。
“复明啊,”王大夫突然说,“还好吧?”这句话空洞了,等于什么也没说。不过,沙复明显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这么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没有叫沙复明“老板”。他叫了他的老同学一声“复明”。
“还好。”沙复明说,“还好吧。”这句话一样的空洞,是空洞的一个回声。
王大夫说完了“还好吧”就不再吭声了。他把手伸进了怀里,在那里抚摸。伤口真的是好了,痒得出奇。沙复明又不敢用指甲挠,只能用指尖轻轻地摸。沙复明也不吭声。但沙复明始终有一个直觉,王大夫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就在他的嘴里。
“复明啊,”王大夫最终还是憋足了劲,说话了。王大夫说,“听兄弟一句,你就别念叨了。别想它了,啊,没用的。”
这句话还是空的。“别念叨”什么?“别想”什么?又是“什么”没用?不过,也就是一秒钟,沙复明明白了。王大夫指的是都红。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这样直接。是老兄老弟才会有的直接。沙复明当然知道“没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码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则是另外的一码事。沙复明没答腔,却静静地恼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开了。沙复明沉默了好大的一会儿,平息下来。他不想在老同学的面前装糊涂。沙复明问:“大伙儿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说,“谁还看不见?”
“你怎么看?”沙复明问。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她不爱你。”
王大夫背过脸去,补充了一句,说:“听我说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里全是她。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你。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话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难继续下去了。有点残忍的。王大夫尽力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措辞,还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来,旋转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狰狞,狰狞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里。
“还是想想怎么帮帮她吧。”王大夫说。
“我一直在想。”
“你没有。”
“我怎么没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么?”
“你可以。不过,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去,右脚的脚尖在地上碾。一开始非常快,慢慢地,节奏降下来了。王大夫换了一只脚,接着碾。碾到最后,王大夫终于停止了。王大夫转过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复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裤管。即使隔着一层裤子,王大夫还是感觉出来了,沙复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泪汪汪。沙复明忍着胃疼,说: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说:“上班呢。”
沙复明放下王大夫的裤管,却站起来了,说:“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终还是被沙复明拖走了。他的前脚刚走,小孔后脚就找了一间空房子,一个人悄悄钻了进去。她一直想给小马打一个电话,没有机会。现在,机会到底来了。小马是不辞而别的。小马为什么不辞而别,别人不知道,个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为自己。再怎么说,她这个做嫂子的必须打个电话。说一声再见总是应该的。
小马爱自己,这个糊涂小孔不能装。在许多时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够对小马好一点。可是,不能够。对小马,小孔其实是冷落了。她这样做是存心的。她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王大夫,其实也是为了小马。她对不起小马。严格地说,和小马的关系弄得这样别扭,她有责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小马对自己的爱是自己挑逗起来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闹,小马不至于这样。断然不至于这样的。还是自己的行为不得体、不恰当了。唉,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
小马的手机小孔这一辈子也打不进去了。他的手机已然是空号。小马看起来是铁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么瓜葛了。其实是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小马,嫂子伤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马,那你就一路顺风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该这样走的。你好歹也该和嫂子说一声再见,嫂子欠着你一个拥抱。离别是多种多样的,怀抱里的离别到底不一样。这一头实实在在,未来的那一头也一定能实实在在。小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听见了没有?千万别弄出什么好歹来。你爱过嫂子,嫂子谢谢你了。
小孔装起手机,却把深圳的手机掏出来了。这些日子头绪太多,小孔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联络了。好歹也该打一个电话了吧。小孔刚刚把深圳的手机掏出来,突然想起来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没和自己联系了。家里头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这么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里慌张地把老家的号码摁下去了,一听,手机却没有任何的动静。真是越急越乱,手机居然还没电了。好在小孔还算聪明,她拉开了手机的后盖,想取sm卡。只要把深圳的sm卡取出来,再插到南京的手机里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绽来的。
深圳的sm卡却不翼而飞。小孔一连摸了好几遍,确定了,深圳的sm卡没有了。这个发现对小孔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卡没了,手机号没了,她离败露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小孔顿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谎往后还怎么撒?撒不起来了。
手机的卡号怎么就丢了呢?
不可能。手机在,手机的卡号怎么会不在?一定是有人给她的手机做了手脚了。这么一想小孔就全明白过了。是金嫣。一定是她。只能是她。王大夫从来不碰她的手机的。小孔刹那间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过过节,可自从和好了之后,天地良心,我拿你是当亲姐妹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阴损毒辣的事情来!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机拍在了推拿床上,转过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当着金嫣的面问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刚走到门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过头来,走到了推拿床边,捡起了床上的手机。这是南京的手机,只要她拨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机卡已经没了,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换句话说,暴露是迟早的。然而,这暴露积极,也许还有意义。她可以说谎。她可以在谎言中求得生存,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一辈子说谎。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机,呼噜一下,拨出去。座机通了。小孔刚刚说了一声“喂”,电话里就传来了母亲尖锐的哭叫。看起来他们守候在电话机的旁边已经有些日子了。母亲说:“死丫头啊,你还活着?你怎么关机关了这么多天啦死丫头我和你爸爸都快疯了!你快说,你人在哪里?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为什么在南京?”
“妈,我恋爱了。”
“恋爱”真是一个特别古怪的词,它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家常,可是,此时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实话实说的,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却再也没有料到“我恋爱了”会是这样的催人泪下。小孔顿时是流下了两行热泪,十分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说:“妈,我恋爱了。”
母亲愣了一下,脱口就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儿失踪了这么久,母亲真是给吓糊涂了,又急,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没脑子的话。看起来他们还是估计到女儿恋爱了,都担心女儿已经把孩子生出来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扑哧一下,笑了。无比骄傲地说:“男的。还是全盲呢。”她骄傲的口气已经像一个产房里的产妇了。
电话的那一头就没有了声音。过了好半天,声音传过来了,不是母亲,已经换成了父亲。“丫头,”父亲一上来就是气急败坏的,大声地喊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爸,你女儿又不是公主,你还指望你的女儿得到什么呢?”她没有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在撒谎,每一次打电话之前总是准备了又准备,话越说越瞎。小孔今天一点准备都没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没想到居然把话说得这样亮,明晃晃的,金灿灿的,到处都是咣丁咣当的光芒。
小孔合上手机,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从恋爱到现在,小孔一直在饱受折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她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事情居然是这样的,一句实话,所有的死结就自动解开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这个时候摸进门来了。她刚刚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都红在医院里闹,哭着喊着要出院。刚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紧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面庞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这一来金嫣的脖子就感觉到了小孔的泪。好在小孔的手上还握着手机,她就用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后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松了一口气。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间,不住地摩挲。
“小贱人,”小孔对着金嫣的耳朵说,“我要提防你一辈子。”
“什么意思?”
“你是贼。”小孔小声地说,“你会偷。”
金嫣却把小孔推开了。“还是别闹了吧,”金嫣有气无力的地说,“都红正在闹着要出院。她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