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就算想记住也会被有意无意的忽略,有的事情想尽办法去忽略也难以做到。
前一种的范围很广,几乎什么事都能算进去;后一种基本上都和负面的事情挂钩。比如仇恨、嫉妒、愤怒……还有恐怖。
刺穿头盖骨,直达心底,更甚于地狱的恐怖,当你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摆脱时,那个梦魇又会从记忆的深渊中复苏,让你重温曾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向神明祈祷自己能够脱险的滋味。
战争、灾难、疾病、生离死别,还有皇帝都是人们想忘记却无法忘记的存在。
共和国的公民,骄傲的自由之子,当皇帝驾临时,他们用无视皇帝车队来展示自己的轻蔑。
这是一种沉默的抗议,是无形的挑战。在最开始的阶段,共和国民众的反应让来访者大开眼界,对共和国民众的评价也一口气提高了好几个等级,此前的“暴民”形象一夕之间被颠覆。或许他们平日自由散漫惯了,但关键时刻共和国民众还是很有骨气的。
共和国公民们很努力,也确实表现出了足够的勇气和意志。
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如果与皇帝同行而来的是诸国的三等文官、二流外交代办之类,恐怕有很大机会就这么被糊弄过去,然而紧跟在皇帝专车后面,坐在那一溜高仿凯迪拉克v16里的可都是诸国顶级高官。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贵族训练,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天天察言观色、尔虞我诈惯了。他们不会只看表面现象,就算坐在豪车里走马观花,他们也能在短时间内从各种细节上发现种种问题,推导出一些有意思的结论。
“看见没有。”
马尔博罗公爵用雪茄指着人群,对身边的随从说到:
“他们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的在皇帝专车上打转。”
顺着雪茄比划的方向,一大批正在匆匆转头或正将匆忙一瞥投向皇帝专车的民众纳入随从们的视野。
随从们默默点头,然后将视线转移向其他方向,类似的风景不断映入眼帘。
“不在意皇帝,把皇帝当空气……听上去倒是很容易,可又有谁能做到呢?”
如果是伊壁鸠鲁、第欧根尼那样的大哲学家,他们可能真的会将权贵至尊视同无物。第欧根尼对拜访他的亚历山大大帝吐槽“闪一边去,别挡住阳光”,伊壁鸠鲁干脆隐居起来专心研究“ataraxia(心神安宁)”去了。这些一头钻进哲学世界的大佬们确实不会为一两个大人物所动。
可伊壁鸠鲁和第欧根尼终究只是少数派,就连崇信犬儒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的人在经过探索和发展后,都能把犬儒主义掰成玩世不恭,把伊壁鸠鲁主义玩成享乐主义、纵欲主义和酒神崇拜(第欧根尼和伊壁鸠鲁的本意其实都是劝人向善,希望世人摆脱世俗利益的纠缠,实现精神与灵魂的安宁,强调事在人为和人的意志,认为人应当是自由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哲学家的觉悟的,两位哲学大佬的主张被玩坏掰弯也是在所难免)。一般人又如何可能真正实现不被环境和潮流所影响,以彻底平静、平等的状态来面对皇帝?
“如果皇帝是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伟人,他们或许真的能视而不见。”
戈尔恰科夫伯爵的声音极为平静,听起来犹如叹息。
名人效应终究是有其边际的,名人也好,伟人也好,他们能够吸引的,影响到的,终究只是一部分人。
能跨越跨越种族、语言、信仰、贫富,让整个世界所有人都知其存在,即便一时间会遗忘,但其实早已如同日出日落、刮风下雨等现象一般深入人心,一经提出就会成为话题的中心,支配现场的气氛,且经久不衰。
能做这个地步的人,并不存在。
唯有灾害才能如此深入人心。
皇帝正是等同灾害般的存在,是会呼吸、会思考、会自主行动的灾害,面对通过身边的龙卷风,在眼前谈笑的海啸,肆意打量周遭的地震,不知何时会干出什么的火山,谁能做到视若无睹?
“皇帝,是在对这个国家的民众施加压力啊。”
猛抽了一大口雪茄,马尔博罗公爵吐着烟圈,一脸的快活。
“愚民们以为自己成功抗议了皇帝,为此沾沾自喜。却没想到从皇帝的旗舰进入共和国领海的那一刻起,皇帝就已经赢了。当皇帝出现在共和国街头欣赏风景时,这个国家和民众已经一败涂地。”
一开始的时候,马尔博罗公爵还没想明白皇帝究竟为何要来共和国,当他看见民众拼命装作不在意,视线却始终有意无意的聚焦在皇帝的周围时,公爵豁然开朗。
皇帝的目的就是宣誓存在,用其绝对的存在感来威压共和国的民众,迫使他们承认现政府和之后的军备控制条约,在条约有效期内不要出现什么反复。
“人们是健忘的,可能前一天还在街头上抗争谩骂,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忘记了自己支持了什么,反对了什么。就算干出昨是今非的事情也不值得奇怪,反正政客也好,民众也好,大家在这种事情上都是一致的。可是皇帝所说、所保证的话语和条约,又有谁敢去质疑和挑战呢。”
戈尔恰科夫伯爵摇摇头,语气介于惋惜和叹息之间。
敢于挑战和质疑皇帝权威的人。或许有,但那只是极少数真正的勇士,当着皇帝的面提出挑战和质疑的人,恐怕只能视其为狂人或疯子了吧。
在这里的没有无视死亡的真正勇者或是不把生命当回事的疯子,有的只是求生欲强烈的普通人,他们不光要考虑自己的生命,还要考虑家人的安危。你要如何让这些普通人去拒绝皇帝的要求呢?
“这还真是……”
“有够让人不快的。”
两国特使满是阴郁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让人透不过气的凝重气氛沉淀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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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车队最终抵达了共和国参议院,按照皇帝的要求,共和国与帝国之间的纠纷,即莱茵兰号事件的处理议定书将在此处由双方最高外交代表签字生效。
皇帝给出的理由是参议院是拥有最高审议和立**能的公民议会,是共和国法律的象征,在这里,在双方最高领导人见证之下,签订的协议比任何地方都更具严肃性和法律意义,通过这种姿态展现出帝国和共和国对待此次事件的态度和避免重复悲剧的决心。同时也是象征共和国摆脱孤立,成为国际新秩序一员的第一步。
话是说的很动听,但谁都清楚,这是一份不平等条约。但摄于皇帝的权威,没有人敢对此提出质疑。
民间舆论一度出现过质疑参议院和密涅瓦的声音,但这些牢骚和抱怨很快就被同情密涅瓦的声浪压了下去。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政府和参议院在城下之盟上签字固然让人难以接受,可那毕竟是他们的责任,面对责任和责难,他们至少选择了默默承担。那些众议员呢?一个个都跑哪里去了?平时不是叫嚣着要给帝国好看,怎么皇帝都到了眼面前了,朝皇帝吐唾沫,用生命捍卫共和国的最好机会就摆在眼前了,这帮家伙居然集体放假?说好的共和国人民养吾等议员多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呢?连扛责任都不敢,你还指望他们能干什么?
那些持右翼立场的议员迅速成为人们唾弃咒骂的对象,如果没什么意外就等着告别政坛回家养老吧。不过这会儿议员老爷们都在自家忙着呢。不是在打听觐见皇帝的门路,就是在拟定效忠书的稿子,再不然就是看看祖传珍宝中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当见面礼的。谁都没那份闲心在乎自己在老百姓嘴里有多不堪,能尽快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的忠臣良民才是最重要的。
当高高在上的议员们思考着如何将自己和共和国在皇帝面前“卖个好价钱”时,中坚阶层之下的无名军人及文职官员依然没有放弃对民.主.共.和.政治的忠诚心。这些人大部分都在进行地下抗争的各种准备工作,但是也有一部分勇敢的人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参议院档案管理员,六十八岁的乔治.马提尼在皇帝提出要进入档案区时当场拒绝。
“本区域只对共和国公民开放,外国公民除非入籍且居住满五年,否则无权进入。”
人事管理处的克劳德.瓦里埃尔对亲卫队要求提供参众两院议员和工作人员名单的要求也是拒不执行。
“根据法律条文,能够阅览参众两院议员和附属工作人员名单的人只限于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同时负有纳税义务的共和国公民。此外,政府公务员只根据共和国法律及自我的良心来行使被赋予的权力和指责。先生们,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我爱我的家人和我的性命。可是,既然身为公务员,我就必须尽一点应尽的义务。”
此外,参议院秘书处的二等书记官克雷姆.艾帕德.诺鲁贝加在当天的参议院出入人员日志上这样记载着。“本日十时三十分,自称神圣吉尔曼尼亚帝国皇帝齐格菲.奥托.李林之人在没有法律资格的情况下申请参观议场。”尽管帝国方面要求其删除这段明显带有大不敬之嫌的文字,他也拒绝所求。
面对这些难堪的小插曲,皇帝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在返回大帝号的途中向共和国转达了自己的态度。
“请不要为难那些失礼但忠于职守的人,他们只是说了他们想说的话,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而已。”
面对皇帝的气度,负责传话的共和国外交官员深深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