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车窗外垂首站立的男男女女,罗兰的胸口不断翻腾着悲哀和焦虑的苦味。
或许提坦斯的军政要员们能从这些人的反应中获得乐趣,如饮佳酿般品味着他们口中“优等种族应得的自豪和荣耀”,但他从中所能见到的,只有无尽的丑恶、濒临沸点的怨恨、动荡冲突的种子。
一个民族把自己的愉悦建立在另一个民族的痛苦之上,智慧种的历史中最丑恶的行径莫过于此——自己的历史导师对极端种族主义的评判居然应景在人类自身身上,真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
卡斯蒂利亚人的反应则更让他感到焦虑,表面上提坦斯的口号:“秩序是通过集体枪决得到的”似乎通过了论证,骄傲的卡斯蒂利亚人在木桩刑和万人坑面前屈服了。他们的表现就像一群真正的奴才,清楚自己该如何取悦残暴的主子。但罗兰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层伪装,在木讷、温顺的表象下,是不死不休的抗争意识。
士兵47人;士官21人;校官6人;驻屯军司令官库拉切少将;行政官员村镇级别33人……这是上个月1个月内被暗杀的特区军政人员数字,到了上周,连临时总督布鲁诺子爵也被人发现刺死在卧室里。
对卡斯蒂利亚人的反抗,提坦斯的回应是更强硬的高压政策:人质枪决法、连坐制度、战略村、万人坑、扫荡、清乡——提坦斯把在圣伊斯特万王冠领干过的那些勾当加以完善后,运用到了卡斯蒂利亚占领区。到处都是绞刑架和断头台。每天都在执行死刑。而卡斯蒂利亚人对此又回以更加激烈的反报复……
用烽烟四起来形容萨尔巴杜特区,再合适也没有了。
治安的混乱直接导致经济萧条,失业率上升,反过来衣食无着的失业人口又成了反抗分子的预备队——这已经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而占领军当局的经济政策,把这种恶性循环提升到了全新的高度。
提坦斯的占领政策很简单——掠夺。
占领区的所有能够抢夺的资源,无论是成品还是原料,工厂还是矿山,这一切都只是劫掠名单上的一列数字。能够运回查理曼的就打包运走,不能运回的则交给财团和提坦斯的要员们瓜分。
这种掠夺不光让卡斯蒂利亚人损失惨重,也直接造成占领军的税收来源枯竭。由于经济窘迫。占领当局干起了圈地的勾当。在国民卫队的带领下,大批提坦斯军队出动跑马圈地,将农民从世代耕种的土地上赶走,其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强占土地的流程一般如下:首先在步枪和野战炮的协助下将居民从房舍中强行驱赶出来。然后一个衣冠楚楚的法务官拿出文书。宣布这片土地是非法占地。农民们是“土匪”,照道理本应定罪绞死。但王军“仁慈”,决定赦免他们这些“土匪”。现在他们必须带着15公斤行李离开,接下来就是放火烧屋,偶尔还有奸淫少女之类的勾当。
当然,不是所有自诩“优等种族”的王军都喜欢焚烧民居和淫人妻女这类“行为艺术”的,“公正的执法者”们也会把“土匪”关进监狱,然后定下价格让家属来贿赂赎人,至于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农家是卖儿卖女,卖身为娼,王军们是没兴趣了解的。反正钱和女人都是人家“自愿”送来的,你情我愿,不上法院。
但光靠这种敲骨吸髓式的盘剥还是不能满足需要,于是提坦斯那些智力超群的大爷们又想出了新的花样——收税只收现金,不收粮食!另外粮食由占领当局统一收购,私贩粮食的全家死啦死啦!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不算太过分。没有亚尔夫海姆那样的战略储备系统,收粮食当税收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容易腐烂,价格波动大,和贵金属货币没有可比性。至于国家统一收购,这也很好理解,殖民地的经济当然是由当局直接管理,像粮食、盐、矿产资源等等都是官方经营,防止价格波动造成民间惊慌。
但仔细追究起来,里面的猫腻可就多了去了。
官方既管收购又把握定价权,收上来的粮食好坏、分量都是由官方说了算。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几乎是一定的,更厉害的是还要贿赂官吏去查验,否则粮食不查验,不收取,又不能私下卖钱。等到了收税的日子,交不上税就要被送进监狱,补上税和人头钱才能放出来。
能折腾出这么一套繁复缜密的剥削手段,也真是难为提坦斯那些脑袋里都是肌肉的武夫了……
贪官污吏横行,武夫军头当政,百姓水生火热,暗杀事件层出不穷——眼下摆在罗兰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
也正因为这个占领区已经烂到不行,而且也不会成为夏尔王子的封地,伯纳德王子才乐意把这里交给罗兰,而罗兰自己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想要让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就要拿出实际的东西。
这是李林经常说的口头禅,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除了读书读到脑袋缺氧的学生,没什么人会把嘴炮当成无往不利的神器的。同样,罗兰想要让别人接受他的思想主张,就必须通过某种程度的验证,证明其正确合理。而牵涉面越广的主张,其提供的证据也必须有相应的分量才行。
一个处于崩溃、暴乱边缘的殖民地特区,使其繁荣和平——这就是罗兰要制造出来的证据,他对此早已有心理准备。
“果然还是要先让战事停下来才行。”
翻阅着财团提供的各类报告,罗兰小声嘀咕着。
查理曼愚蠢至极的占领政策是一切问题的根源。由此衍生出的种种短视行为不但激化了占领军和原住民的矛盾,更严重破坏了当地经济循环。尽管眼下各种资源财富不断运回国内的画面似乎是查理曼获得了巨大利益,但负面影响迟早会反噬查理曼自身,这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大军远征的客观需求,光靠铁路运输已经难以满足前线的消耗速度,势必需要就近从占领区征集、输送各种前线所需要的各种物资。所以占领政策固然愚蠢又不合情理,但却是符合军事需求的,要想进行改革,就非得先停止这方面的需求不可。
换言之,也就是必须设法结束战争。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局势的发展正朝向这方面发展。
至热月为止。提坦斯已推进至蓬特韦德拉——瓜达拉哈拉——卡斯特里一线,卡斯蒂利亚最富庶的北部已为查理曼所有,先头部队推进到位于乌尔萨莉亚以东约50公里处,埃纳雷斯河畔的瓜达拉哈拉镇。控制此地既可以建立各部队间的联系。同时也可包围乌尔萨莉亚。
为攻克此处。提坦斯一口气投入5个师。包括帕维利奇上校率领的“乌斯塔沙”师,米哈伊洛维奇上校的“切特尼克”师,罗阿塔少将指挥的“黑衫”师、“黑焰”师。外加担负侧翼掩护任务的一个国民卫队步兵师,30条包铁浮空突击舰负责提供空中支援。
以此等规模的军势攻略一个小镇似乎不存在任何悬念,但罗兰却不这么看。
手指轻挑纸张边缘,文件翻到了下一页,一个新名词映上紫瞳——国际纵队()。
所谓纵队,是指任何一种比“百人队”更大的军事组织,可以是营、团、旅级别,很少有师团级别的纵队,在防卫军里也有类似的“战斗群()”编制,对罗兰来说倒也不算陌生。令他比较在意的是那个“国际”的前缀。
爱国者、反帝国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共和主义者、社会主义者、独立运动份子、无神论者、冒险家……人员成分可谓五花八门,复杂到了极点。国籍同样如此:阿尔比昂、艾琳、阿鲁巴、塞雷斯、王冠领、奥斯托利亚、摩拉维亚、波西米亚、特兰西瓦尼亚、伊密尔、拉普兰,甚至还有公国的“志愿军战士”!
“国际纵队”这个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
目前尚不清楚这支操不同语言,使用不同武器,就连着装都不统一的“多国部队”战斗力究竟如何,但从资料上来看,大部分人是有经验的老兵,或者持有特种技术的年轻人,训练有素,斗志高昂,并且极端仇视查理曼。要是太过小看这支志愿军,恐怕提坦斯会踢到铁板。
更何况,这支旷古未见的“志愿军”能出现在卡斯蒂利亚前线,本身就代表了各国的姿态。
(‘眼下不打算全面开战,但如果是代理人战争的话,我们奉陪到底’。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不论国际纵队和提坦斯交战的结果如何,有这么一个姿态摆在那里,骄横如提坦斯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卡斯蒂利亚贫瘠的南方,是否值得他们为之流血。加上占领区形式吃紧,驻军费用和治安战的开支节节攀升,他们势必会停止前进的脚步,转身应对烽烟四起的后方。
查理曼已经进到了极点,卡斯蒂利亚也已经退到了极点,谁都无法取得胜利,现在就等着有谁出来当调停人了。
和平已经为期不远,一旦战事结束,“军需”的开支就会减少许多,赋税也能降低一些,总督府和普通老百姓都能喘口气。
不过,这也只是喘口气的程度罢了。不从根本上扭转落后的经济结构,改变弊病丛生的税制和官场,特区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繁荣与安宁。但改革势必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这些人会不择手段的阻挠、破坏改革,应付这些人比改革本身更加来的麻烦。
更不用说,诸多妨碍者之中,还有两个不容忽视的存在——提坦斯和财团。
提坦斯就不用说了,作为新成立的军事组织,随着一个个大捷,骄狂和官僚习气一道在组织内部生根发芽。诸如“下克上”之类的行为就是案例,而插手地方事务、私定税制、横征暴敛则是另一个案例。
尝试过种种违法行径,从中获得大量好处,且并未因此而被取缔惩罚之后。提坦斯上下都已经不怎么把法律和道德当回事,甚至认为自己的违法行为是正当权利。
有这种思想,又是喜欢用手枪而不是脑袋解决问题的类型,有脚指头想也知道,当这群人知道有人断自己财路时会是什么反应,会干出些什么事情。
财团的态度相对比较温和,默许改革也乐见新领土经济繁荣,但也设定了底线。
卡斯蒂利亚工人的薪酬是查理曼工人的五分之一、八小时工作制、加班工资为正常时薪的三倍,视情况可以建立技术学校,教工人读书识字,给技术工人安排定期体检,为他们解决一些生活困难。
一个很温厚的底线,一点也不像李林那种“典型的资本家”会提出的底线。
除了过低的薪酬。
“不要把步子迈得太大,如果他们和查理曼工人同工同酬,那我们以相对温和的条件雇佣他们还有什么意义?更重要的是,你还没掌握特区的实权之前,是需要贪官污吏和军阀来配合你的。如果你对工人太好,一定会触犯这些人的利益。他们会抵制你的施政,哪怕特区因此瘫痪,甚至爆发严重的武力冲突也在所不惜。如果变成那样,我会在黎塞留开口前把你弄回来。”
李林在他出发前所做的警告再次浮上来,罗兰不禁露出苦笑。
养父固然是为他考量才说这番话,但财团的私心也在其中。按照财团的规划,这片新领土将成为商品倾销地和廉价劳动力生产地,只要不触及这两个目标,财团愿意对改革保持沉默,并且提供各种支援,反之,在军阀动手前,李林会亲自动手关闭特区。
阻拦在前方的对手是如此强大,一贯以乐观态度处之的罗兰也为困难的重量咋舌。
但是——
“不做不行啊……”
说着仿佛是自嘲的话语,语气中却没有抱怨和埋汰,撩开纱窗,眺望远方总督府的紫瞳流出坚毅的色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