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留住你,即使无所不用其极
类别:
其他
作者:
安思源著字数:11530更新时间:22/07/10 11:46:59
“啊,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去给你准备膳食了。”
“我刚吃过。”
“是、是吗?那那那、那我去换件衣裳,一身油烟味,好难闻。”
“我闻不到。”
“……哎呀!没水了,我去给你倒些热水。”
“回、来!”
寥寥两个字透着让人胆战不敢轻举妄动的气势,姚荡握着柄茶壶,刚触到门板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有些局促不安地吞了吞口水。僵硬的背脊致使她连转身都困难,就这样,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唯一出口发愣。
苏步钦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沉默的背影,想不起从何时开始,已经习惯了她的吵闹。直到有一天,她就站在面前,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这滋味很不好受。他绷紧唇线,踱到她身后,越挨越近,胸膛和她的背脊间只隔着一指的距离,“姚荡,我会吃人吗?”
“不会?会?”微热的气息自身后飘来,扰得她心绪混乱。他的确不会吃人,可会吃了她的心。
“为什么躲着我?”眼看着她的局促和紧张,他深吐出一口气,问得同样无措。
“啊,呵呵,我哪有,是你想太多了吧?”
他也但愿只是自己想太多,可显然不是。曾经她会吵吵闹闹地徘徊在他身边,唠叨着教他该怎么拿出皇子气势,该怎么去推开那些踩在他头上的人;而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着太子聊心事,却不愿见他。这不是躲,是什么?
“是吗?”想着,他漫不经心地哼了声,手撑靠在她的耳边,目光也同时落在她绯红的耳郭上,“那为什么不肯亲自把饭菜送来?是我太卑微,配不起你的贴身照顾,嗯?”
“当然不是!您是堂堂八皇子,我只是一介草民,我不配照顾您才是……”这话把姚荡惹急了,她忙不迭地转过身,想要解释,猛地对上他满含不悦的双瞳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有些被他眉宇间的警告气势吓到。
离得那么近,看着她那张不断闭合的性感唇间飘出伤人话语,他不自觉地皱眉,无数情绪开始脱离掌控,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他喉头一动,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
他不要听那些官话,也不保证如果她继续虚伪下去他会不会索性用唇封住她那张嘴。
“是啊!我就是不想见到你,那又怎样!”事实证明,苏步钦对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姚荡是禁不起威胁的人,他阴沉难测的警告,宛如在她压了许久的火上浇了油,“反正你也不想见到我,这样不是更好嘛,谁都不用为难。”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见你?”
“你当我是傻子啊!要不是因为我煮的那些狗食你刚巧能咽下,现在我还被你挡在钦云府外头呢。反正淑雨每天都会把你侍候得很好,我很知趣,我不打扰,我只做到自己的本分,离得远远的,把八皇子您的脾胃服侍好,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啊?啊!你还有什么资格不满?!”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嚣张起来就全无尊卑观念,边吼还边用纤细手指戳着他的肩胛,一下比一下用力,最后索性握成拳,直冲他的胸腔挥来。这猝不及防的攻击,害得他溢出一声闷咳,还伴着一丝笑意。
“好了,别闹了。”他迅速擒住那双不安分的手,“我以为那天在四爷那儿吃的菜是淑雨做的,所以旦旦才把她请来,告诉她一切。我没有选择权,我只想活下去,即使能让我下咽的饭菜是出自仇人之手,我也必须吃。”
她顿了顿,为他心酸了片刻,但很快又拾回了气势,“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不让我进钦云府,人命攸关,我又不会无理取闹。在粉楼里遇见时,你也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跟淑雨一块儿走了,你就没想过我会怎么想吗?”
她几乎以为苏步钦已经做出决定了,要娶淑雨,要从此和她划清界限。
闻言,他闭上眼苦笑。怎么会没考虑她的想法,就是考虑得太多,以至于把最坏的打算都罗列在前。就像常言说的那样,倘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也不会失望了。
沉寂了些会儿,就在姚荡以为他又一次打算三缄其口时,苏步钦忽然开口了,“知道我为什么会得这病吗?”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有一年,发色突然开始变白,身子也越来越无力,旦旦他爹发现我的饭菜被下了毒,一种噬人心肺的慢性毒,据说会让人提早衰老,正常死亡。”
原来,他那头很张扬的白发是这么来的?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却让姚荡心紧揪了起来,屏息等他继续往下说。
“后来旦旦他爹猝死,死因不详。旦旦去求特使,希望他回国后能帮忙传个话。我们都知道,回去是奢望,只求父皇能派个懂医术的人陪在我身边。可是,父皇只回了一句话给我……”
“什么话?”
“生死由命,活得太辛苦,就不用硬撑了。”
“那、那你母妃呢?”姚荡倒吸了口凉气,几乎能想象到,当时他有多无助。可就算皇上狠得下心,做娘的总不会也坐视不理吧?都说孩子是娘十月怀胎疼出来的啊。
“死了,也在那一年。”
“原来……你母妃是在那一年死的啊。”
“你知道她的事?”姚荡的口气,让苏步钦略显紧张地蹙起眉心。
“不知道,只听说她殁世后被皇上追封为皇后。”关于苏步钦娘亲的事,姚荡偶尔从苏步高口中听说过些,但也只是一些,仿佛那是很禁忌的事,就连坊间流传都没有。
闻言,他弯了弯嘴角,连眉眼都晕开笑意,先前那些沉重的话题,好似轻易在他这一笑间淡去了,“所以,我没有不想见你,我很想,有你在总觉得安心,只是怕你不愿见到我这副病鬼样。”
所有话都说开后,姚荡多少能体会到他的感受,是怕她会像当年的皇上一样,无所谓他的生死,甚至是嫌弃他吗?再思及那天盛怒之下对他吼过的气话,她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了。让他去见鬼,说他死了也活该,她连同情都不屑……现在想来,这些话该有多伤人哪。
可问题在于,姚荡太过倔犟,即使明知自己有错,也不愿承认,“呸!亏你还号称学识比我好呢!连我都知道有句话叫‘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认定我的想法?苏步钦!你连知情权都不给我,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啊?意味着我连选择余地都没有,就他娘的被你决定了思想……”
他偏过头,安静地看她撒野,许久,突然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容不得她有半丝挣扎的念头,就这样牢牢地禁锢住,“给你机会,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
“就、就是不嫌弃你,会照顾你啊。”她仍是没习惯这突然亲昵起来的姿势,挡在胸前的手,硬是想撑开距离,可惜只是一再证明这种挣扎有多徒劳。
“永远待在我身边陪着我?”
“你这叫软禁!”她想起他用皇命压下来的各种规矩。
“就算是吧。”他难得坦白,对压抑在心头的情愫供认不讳,“张嘴。”
“啊?”她反射性地挤出一声满含诧异的单音,还在困惑着莫名其妙的命令意图为何时,一道阴影已经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属于苏步钦的软唇覆住她微张的唇瓣,一丝苦涩药味顺势充斥在她的唇齿间。
她手脚僵硬,迷茫地眨了几下眼,不同于上一回被四哥突然袭击时的震撼,这一次姚荡醒悟得很快。感觉到他温暖舌尖带着股生涩蹿入她口中后,她下意识地推开苏步钦,也很清楚,这种推拒通常起不了什么作用,下一刻她索性用咬的。
血腥味冲淡了原该有的甜蜜,姚荡以为他吃痛了会退开……可他丫的出息了!顶着压力也要上?
“你别、别这样,还有好多话没说,不该这样……”趁他唇舌辗转的空隙,她立刻抗议。印象中的流程不该是这样走的,他没说过喜欢她,甚至连对她是否有好感都没提及,哪有跳过这些直接就吻的道理。
就算她对苏步钦的感觉是有那么些不一样,但也不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女人啊!
“那我现在说。”他及时收住吻,怕会一发不可收拾,转而把唇移到她耳边,报复性地啃咬了下,才开口。
“嗯?”她只是好奇他想说些什么,没料想自己一张嘴会有这般软糯的**声飘出。
“说我软禁也好,卑鄙也好,或是装可怜博同情都好,我想留住你,即使无所不用其极。”
姚荡恍惚地望着不远处桌案上跳跃的烛火出神,感受着他带着粗喘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一缕缕呼吸紧扣住她颈间脉搏,一字一句沉沉敲在她的心口,篆刻出酸甜的痕迹。她应该感动,应该像个被爱情冲昏头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他。
然而常年牢牢套在自己身上的保护壳,让她在感动酥软之余,仍存着几分理智。
她想起了太子给的那张供词,因为方才的混乱,还没来得及交还给太子,此刻正静躺在她怀里,仿佛氤氲出阵阵炙热,不断地提醒着她,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或许……他真的瞒了她好多事……
这想法足以让姚荡瞬间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全身血液都集中在手腕施力处,忽然奋力将苏步钦推开,“……你别乱来,我受不了那么快的!我们都还不够了解对方,要是四哥知道我还没嫁人,就把那摊血给搞没了,会把我吊起来抽的!”
她想,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明白了。她就是个俗人,要名要分要他坦诚才敢毫无保留地给。
把话全吼完后,姚荡静静看着被自己推开的苏步钦,等着他的回答。
然而,什么都还没等来,身后门板上却猝然传来一股力道,要比她方才挣扎时更猛。害得她措手不及,挥着手极力想保持平衡,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眼看着就要倒趴在地上,幸好苏步钦及时伸手将她拉住。
跌在他暖暖的怀里,她安心吐出一口气,回眸想要搞明白情况,就瞧见旦旦站在门边,手还保持着用力推门的姿势,一双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面前抱成一团的两人。
“爷,我是不是坏了什么事?”
很好,亏他还问得出!苏步钦眯着眼,瞳间迸射出的光芒吓得又旦不敢直视。
“是、是是、是有急事要禀报。”
“最好是真的很急。”他丢出警告,微笑等着他把事情说出来。
又旦干笑了两声,才道:“刚才派去宫里跟皇上请旨给钦云府设禁的人回来了,说是皇上允了,还说明儿要带着姚妃来钦云府看您。是急事是急事,皇上驾临,得准备呀。”
边说,又旦还顺势瞟了姚荡几眼。顺着他的视线,苏步钦回过神,压下怒气,“知道了,去前厅说。”
“那我先去膳房了。”姚荡低着头,尴尬地将有些凌乱的衣裳拉好,一溜烟地往外逃。
这一回,苏步钦没有再拦她,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阴霾覆上了他的眉间。
姚荡有心事,他几乎可以肯定,可她却不愿对他说。
火辣辣的明黄色日光经由园子里繁密枝叶的过滤,稍显柔和了些。倒是那抹被无数侍卫前簇后拥着跨进正厅的明黄色身影,很是刺目。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姚荡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烈如火的气势。
她鬼鬼祟祟地从花瓶门后探出头,打了个哈欠,又认真眨着眼看向不远处的场景。
“十三小姐,你做什么那么偷偷摸摸的呀?想一睹龙颜,就直接过去行个礼呗。”
“……”闻言,姚荡略显气馁地扁了扁嘴。没人通传,难不成要她就这么杀到皇上面前去,告诉他老人家就是我救了你家那个兔崽子一条命?
“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能为皇上分忧,为八皇子解愁,是姚家的荣幸。微臣也不过是教女有方,不求赏赐,只求众皇子身体安康,国运昌隆。”
听听,有人用不卑不亢反差出了姚荡的俗气,施恩不求回报,这才是该奉行的民族精神哪。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姚荡不禁嗤笑,这种刚正不阿,她很熟悉,一如既往的严厉中又多了些奉承。就算是还在梦游,她都能记得这时常训斥自己的话音,是她爹,被外人暗地里称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姚氏大家长。
“真好笑……”在听完那席话后,姚荡终于没能继续沉默偷窥下去,暗暗嘀咕了起来。她爹变得还真快,当初赶她走时,眼都不眨;现在有功可领了,话倒是讲得溜。教女有方?呸!
“好笑什么?”尖锐嗓音无预警地自姚荡身后飘来。
当这声响飘进她耳中,姚荡就像被蛊惑了般,身子猛地一僵,顿时转过身子,脸色很是难看。
来人姿态妖娆地摇着手中绢扇,扇柄尾端系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划出漂亮的弧线,绢扇的主人有着一双即使不笑都是弯着的明眸,与她嘴角那道讪笑很不符。打量姚荡半晌后,她冷哼了声,身子一动,莲步轻移到姚荡跟前,“哟,我说是谁那么大胆,竟然敢躲在暗处非议我爹,原来是十三妹子呀。怎么,你对爹的话有意见?”
一改外人面前天地无畏的嚣张模样,眼下的姚荡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般,低着头,紧抿着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就是不出声。倒是看得一旁的丫鬟替她抱不平,干着急。
“四哥果然是把你宠坏了,这才离家多久,见了六姐都不知道打招呼了?”
“六、六姐好……”姚荡,你可以再没用一点!不就是打个招呼嘛,舌头打什么结呀!她会吃了你不成?拿出点志气来!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姚荡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困惑了,不都是这样打招呼的吗?难不成她家六姐还指望她给个大大拥抱,以示久别重逢后的想念之情?
“啧啧,看来四哥把你养得不错,真是出落得越来越像你娘了,一脸的狐媚相。”姚家六姑娘先是眯着眸子,边说边伸手捏住姚荡的下颚,一番寓意不明又极为刻薄的话后,她用力甩开姚荡,目露凶色,“听说太子跟四哥提亲了,说想要你?你倒是嫁啊,不是一心就想着早点脱离姚家吗,这会儿倒是拿乔了。啐,还是说看着八皇子也挺有潜力的,你犹豫了,想再观望下?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以为碰巧立了点功劳就拽了,这辈子永远都是个庶出的,送去给人做妾都不过分,还想脚踏两条船,你配吗?”
“关我娘什么事。”骂人就骂人嘛,还牵带着人家祖宗,有病啊。
“你娘当初不就仗着几分姿色抢了我爹嘛。十三荡,我警告你,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就算冷淑雨还没嫁就下堂了,太子也不会是你的。”
“你要太子你就去拿呀,我又没要跟你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施舍我吗?”
“……”他娘的!她什么都不说了,简直就是有代沟。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姚荡谨言慎行,她家六姐仍是能从她的沉默中挑出刺。
眼见那张膻口悠悠微启,酝酿好了情绪打算将刁难进行到底,姚荡一撇唇,收拾好了情绪,打算不管她说什么,不理会就好。没料,等来的却是苏步钦轻柔的声音,“六姑娘,你打扰我静养了。”
不仅仅是姚荡,就连她家六姐对于苏步钦的突然出现也没能回过神。到了嘴边的话,立即被她吞了回去,回身打量起这位传说中的八皇子,然后便愣住了。先前对八皇子是早有耳闻的,通过那些旁人口中的词汇,她曾勾勒过八皇子的样貌面黄肌瘦,羸弱佝偻,说两个字就要咳几下,还会咳出血,就算是皇家御用的衣裳料子穿在他身上也该像是借来的……
这些想象在这一刻全数破灭,面前的男人在一袭霜白的衬托下很是清爽,身段看起来的确有些纤弱,却很是颀长,将那一身绫罗绸缎衬得愈发矜贵。弧度精致的薄唇微微上扬,带着让人安心的淡淡笑意,那双毫不避讳直视着她的绿瞳,更像是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般,让她哑了声,光顾着欣赏他那张脸了。
“我还以为姚大人当真是教女有方,培养出来的子女理应都像姚荡一样知书达理才对。看来,六姑娘是来拆你爹台的,见了皇子都不知道打招呼吗?”
“八皇子好。”她很快就震回神,绽开笑意,道出问候。
倒是一旁的姚荡仍在纠结,知书达理……这四个字与她有关?
“就这样?”苏步钦笑容不减,抬了抬下颚,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女人,刻意重复她方才对姚荡说过的话。
比起刚才姚荡的后知后觉,姚家六小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没有多心,赶紧欠身行礼,举止间尽显大家闺秀的姿态。她想,也许所有皇子都一样,就喜欢看女人匍匐在他们脚边,给足他们面子。
可苏步钦却丝毫没闲情享受这种待遇,他只是淡淡地扫了眼,突然丢出个不相干的问题,“六姑娘识字吗?”
“嗯,虽然没像十三妹子一样去过学府,不过自小爹爹便请夫子来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会一些。”
“是吗?那看来是不存在不知者无罪的说法了。”说着,他侧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丫鬟,命令道,“去,掌她嘴。”
丫鬟们点头领命,不敢多问缘由,只懂执行。姚荡则张着嘴,满脸的诧异,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停在了苏步钦身后。他好笑地看了她眼,以为她是圣母心态萌动打算替自家六姐求情,不料她二话不说,只不过是找个安全点的位置冷眼看戏罢了。
安全……姚荡没有想过该怎么定义,只知道,目前躲在苏步钦身后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等一下!”姚家六小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主,眼见丫鬟的手就要落下,她转过头挣开,“八、八皇子,我犯了什么错?罚我,总总总、总要有个理由吧。”
“继续,别停。”苏步钦加深嘴角笑意,斜眸看向姚家六小姐,哼了声,“六小姐想要理由是吗?既然识字,就该看懂外头写的是‘钦云府’,不是‘姚府’,我这里没地儿给你撒野。你若是要管教妹妹,回姚府去教;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爱护短,在这儿姚荡就是我的人,打不得,骂不得,辱不得。谁敢给她脸色看,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你说我眼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这形同绕口令般的话语,险些没把姚荡给绕晕了,外加上耳边还充斥着六姐的哀号声,她的思维更加杂乱,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兔相公这些话给消化了。
望着身边的苏步钦,她突然感觉到一丝害怕,不是因为他近来越来越浓的皇子威仪。
而是因为她确信没有看错……
既然六姑娘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你说我眼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她分明瞧见苏步钦说这话时,笑容里有着不择手段。这层发现就像是为太子的话添了筹码,颠覆了她对兔相公自以为是的了解。
是害怕将他越来越明显的改变看明白。如果真的只是一场利用,她该如何审视这些时日来的自作多情?
真的懦弱吗?那之前是谁仗着皇上的愧疚连太子都敢压?
又真的只想安稳度日与世无争吗?那当初究竟为什么会收留她,又频频对她示好?不要说什么报答她的保护之恩,姚荡知道自己的分量,事实上那段时日她似乎只有给他添麻烦的份;更不要说什么一见钟情,她清楚摊不上这等风花雪月的好事。
这一场闹剧,最终是在惊动了皇上后,在他老人家几句状似轻描淡写的玩笑中戛然而止的。可姚荡能感觉到,如果苏步钦执意要罚,皇上也不会阻拦。他之所以会乖乖停手,既是想给足皇上面子,更是本就无意将事情闹大闹僵,无非只是想给六姐个下马威而已。
只是,这下马威是给谁看的?他们姚家?可按照太子的说法,他不是应该极力讨好姚家才对吗?又怎么会和爹最宠的六姐杠上。
又或者……猜测仍旧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他只是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了?
姚荡压根儿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她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站在局外去冷静审视一切,只能任由这一团乱麻去自生自灭。之后的时间里,整个厅堂都弥漫着一股官方的虚伪气息,她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君臣其乐融融的画面。
所有人都堆着笑,爹甚至还满脸慈爱地告诉她待在外头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想家人了就抽空回来看看。
呵,就像四哥之前那封信里说的一样,她把兔相公伺候好了,立了功,爹松口了,就连那些兄弟姐妹也全都因为方才六姐的事对她和颜悦色的,只差没直接唤上一声“姑奶奶”。她有些迷惘,如果连血亲都可以这样,那这世上究竟还有谁是能挖心掏肺去对待的?
她走神得太厉害,几乎是彻底把自己抽离在了场面之外。大伙儿笑,她也跟着笑;大伙儿跪,就跟着跪。直到所有人都走了,钦云府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姚荡依在神游。
“姚姑娘,我家爷在同你说话呢!”眼见十三荡从下午起就不太对劲,这会儿都已经用晚膳了,还像是丢了魂般,又旦忍不住了。他家爷都已经不厌其烦地唤了她好多声,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连吃个饭都是一粒粒地挑着米粒往嘴里送。
伴着叫唤声,又旦顺势轻轻推搡了她下,幸好,总算是把她唤回了神。
“啊?说话?说什么话?”
她傻乎乎地咬着筷子,扑闪着眼瞳看向苏步钦,那模样透着几分娇俏。他没太计较她的走神,反倒是支开了又旦,刻意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还在想你六姐下午说的那些话?”
他以为是因为下午姚家六小姐那些不留口德的话刺伤了她,才会害得她一整天都那么恍惚。苏步钦亲眼见过她蹲在姚府门口,灰头土脸的,含着泪擦拭她娘的牌位。他想,她娘亲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那个啊……没事啦,反正也习惯了。”姚荡颇为牵强地拉扯出一道干笑。怎么会没事?她常觉得,如果不是她那么没用,说不定娘的牌位就能被供奉进姚家祠堂,又说不定娘也不会那么早死。
“他们常这样对你?”
“唔,其实也还好,只要不挑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就好。”她嘟着嘴,回得很认真。
苏步钦不自觉地摇头笑道:“傻瓜,谁心情不好还会写在脸上?”
“会啊,我们家的人都会。像我爹,他只要心情一不好,眉头就皱得能夹死蚊子,看见绿色眼睛还会充血;六姐呢,就更容易分辨了,她讨厌人家跟她抢东西,生气的时候会斜眼看所有人,还喜欢撕衣服……”
她越说越兴起,滔滔不绝地,像在跟人分享这些年收集来的秘籍般。然而,仅仅只是聆听,苏步钦便觉得心在暗暗抽搐,是要经历过多少次的迁怒,才能总结出这些?他眯了眯眼瞳,不想再听她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说下去,打断了她,“那你身上那些伤也都是他们弄的?”
“咦,什么伤?”
“刚住进钦云府那天,给你上药时,瞧见的那些伤。”
经由他的提醒,姚荡的记忆才慢慢复苏,犹豫了片刻后,她仍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小时候打闹时留下的……”
“我会让他们还的。”
“啊?”很显然,不管姚荡怎么掩饰,他心里早就有了认定的答案。让他们偿还,曾几何时她也那么想过,只是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没这个能耐,那些仇恨也就不再去想了。可当被苏步钦提及,那种透着阴森仿若宣誓般的话语,却意外地并未让姚荡觉得受宠若惊,倒是有些害怕。
他的眼睛向来都只承载着纯净清澈,不适合这种阴沉沉的色彩。
可是很快,姚荡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是自己的错觉。再次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时,仍是让人一览无余的清澈,他就这么坐在她跟前,支着头,噙着笑,像是刚才那些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她想探究清楚,苏步钦却无意再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不着痕迹地就绕开了,“太沉重了,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姚妃娘娘下午说的是真的吗?你和苏步高是两情相悦才定下亲事的?”
“不是啦,我和步步高只是青梅竹马,所以长辈们就自然而然地想把我们凑合在一起了。”她当初会答应,不仅仅是因为圣命难违,还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这样,那就顺理成章吧,也没什么不好。和步步高在一起很轻松,可以一起闯祸一起玩闹,只觉得就算生活一辈子也不会太痛苦。
“是吗?”虽然是否认,可那一句“青梅竹马”的威力并不小,他以为名门望族与皇家通婚,通常只是些政治因素,但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单纯,“那他对你呢?”
如苏步钦所料,姚荡略显呆滞地摇着头。
他有些哭笑不得,明白就算想把问题深入化,也不可能找到突破口,更何况……
外头突如其来的吵闹声,也让他没办法冷静地去理清一些事。
“旦旦!吵什么呢?”他没好气地转过头,眸色略沉。有多久没和她一块儿用晚膳了?不过是想安静地吃顿饭,都要被打扰?
良久,没有回应,喧哗声倒是有增无减。
他认命地站起身,想要出去一探究竟时,又旦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幸亏及时收住脚步,才没结结实实地撞上苏步钦。伴着粗喘,片刻后,他才言简意赅地阐述起外头的情况,“爷,姚四爷又来了,这、这回……还组团来了,带了好多人、好多东西,像搬家!”
搬家?
眼前场景让又旦由衷地发出感叹,刚才跟爷形容的时候用词实在是太含蓄了。
就算是搬家,都不见有这种阵仗的。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又旦这才明白爷为什么要先差遣他来前头招呼着。打头炮的明显比较容易被透明化,别说试图阻挡姚寅的行径了,人家连用眼神打下招呼的空闲都没有,忙着招呼那些不明真相的苦力把无数东西往里搬,瞬间厅堂就被占满,还有不少正在陆续入侵。
累了,姚寅索性往厅堂里一坐,还自备茶水,一派悠然自得地品茗,有下人问话才会懒懒地答上一句:“哦,那个东西和那些盆栽一起放院子里就行了。”
盆栽、院子、那个东西……待瞧清门口那个庞然大物,旦旦实在忍不住满腔的惊诧了,“四爷!您这礼太贵重了,咱们府里没人爱玩秋千架这种诗意的东西!”
“我家秋千妹很爱玩。怎么,她没跟你家爷说过吗?”
秋千妹?什么烂称呼!又旦龇牙咧嘴,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冷哼道:“十三荡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我家爷都会摘给她,别说是个秋千架了,明儿给她买就是了,四爷又何必亲自送来?”
“没什么,顺道而已。”说着,他呷了口茶,就像在自己家般自然。
“姚四爷,您该不会是想来钦云府小住吧?”
“呵呵,旦旦,你比你家爷贴心多了。”姚寅放下茶盏,毫不吝啬地给出赞赏。
可惜不是任何夸赞都能让人听着舒心的,又旦咀嚼着这话,总觉得听着别扭,半晌才吼回去,“我叫苏又旦!不叫旦旦!何况,皇上说了,爷要静养,没有内侍监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钦云府……”
“是这牌子吗?够了吗?要多少尽管说。”那头话才说了一半,姚寅便从兜里掏出了三四块一模一样的牌子,意兴阑珊地往桌上一丢。
见状,又旦像忽然失了声,张大着嘴盯着姚寅看了许久,活像面前坐了个三头六臂的妖怪似的。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他跑上前拿起块令牌端详了许久,还放进嘴里咬了咬,牙被硌疼了,又碍于面子不能叫。
不能怪他见识太少乱了方寸,实在是面对这一堆令牌,就算他叫旦旦,也没办法淡定。
“四爷什么时候贩卖令牌了?”气氛正古怪,又旦思忖着不知该怎么应付时,苏步钦走了进来。他含着一丝疏离客套的笑意,扫了眼姚寅,兀自从旦旦手中接过令牌,把玩了会儿,便随手丢开,“生意还行吗?”
闻声,姚寅撇了撇嘴,视线直接掠过苏步钦,落在他身后。空无一人的画面让他有些失望,刚想收回目光,意外捕捉到了那只抓着门板的手,门边人探头探脑的模样,让他自肺腑间溢出了一丝笑,“进来。”
那颗脑袋往里伸了伸,颇为哀怨地瞪了姚寅许久,才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尽管还算听话,可跨进屋子后,姚荡就别过头,故意不看他,抿着唇,没有了平时吵吵闹闹缠着他撒娇的模样。姚寅支颔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不打算理我了?”
“我哪敢?”他不是有急事要出远门吗?不是习惯性地不问她的意愿就随便把她托付给某某某吗?不是号称姚家得罪不起兔相公,要她好好照顾吗?那还突然杀回来做什么!她很不爽,有一堆牢骚不吐不快,可偏偏当真正面对四哥那张脸时,所有委屈似乎都散了,最后说出口中的话仍是带着往日的撒娇意味。
“那想我在这住多久?”她的回答让姚寅足够满意,连笑容也不自觉地放柔。
“住?你要住钦云府?不走了?”这话让姚荡瞬间放亮双眸。
很显然,当她四哥一出现就被排挤在外,已经让苏步钦很不爽了。当话题被牵引到这一步后,他更是没理由继续保持缄默,“四爷,钦云府不养吃闲饭的。”
“吃闲饭?钦云府的饭菜不都是姚荡在做吗?”姚寅摆出一脸不解的样子,转而又故意问向姚荡,“你不愿给四哥吃?”
“怎么会!吃吃吃,大量吃。”她很配合地猛点头。
“你当我们很有钱吗?”苏步钦蹙起眉,想气,可她俨然一副可以当家做主的女主人架势,又让他气不起来。
“唔,那也不至于穷到招待不起我哥呀。”她嘟起嘴,完全没发现两个男人间弥漫着的**味。
“你很想让你四哥住下?”要跟这个完全状况外的女人较真,会把自己活活气死,想了想,苏步钦问道。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索性顺着她的意,“那好,我明儿去找父皇问问……”
他的缓兵之计才执行了一半,就被姚寅硬生生地否决了,“不用了,我请示过皇上,他也觉得姚荡在钦云府待久了怕是会想家,所以让我搬来陪她。八皇子,如果皇上口谕还不足为信的话,那明天我去讨张圣旨来?”
这话成功把苏步钦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暗叹自己的轻敌,用灼灼目光瞪视着对面的男人,试图泄掉心头那团火。而那头,姚寅只抽空回以一抹挑衅眼神,摆出实际行动告诉他,不是只有他才懂得用皇上压人的。
姚荡感觉不到厅堂里暗潮汹涌的气氛,只顾着消化刚听来的消息,很快就咀嚼完一切,溢出感叹,“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外头,去为姚家博什么乱七八糟的功劳。你还没用晚膳吧,我去把饭菜热一下,等着哦。”
说完后,她蹦蹦跳跳跑开了,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丢下的那句话是否会伤到别人。
所以,她之前生气,听闻姚寅来了,又别扭着不想见,是怨她四哥把她丢在这,害她必须为了姚家的那点功劳照顾他?说不嫌弃他,会照顾他,只因为那天同情心泛滥?她没想过要心无旁骛地留下,如果一开始就给她选择的余地,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姚寅走?
呵,又或者,现在问她,她会选择留下,只因为他需要被照顾。
“八皇子很介意我住下吗?”沉默了许久,姚寅挑了挑眉梢,撩开话端。既然姚荡都走了,那他们也无须再说什么场面话了。
可相较于姚寅的坦荡,苏步钦仍是懒得说太多,回过神后,他起身冲着又旦吩咐道:“去给四爷准备间屋子,随他爱挑哪间。”
“那当日说的话还算数吧。你让我走,我走了;让我留信给她,我也留了。一切都如你所愿,八皇子应该会一诺千金,哦?”
对!只不过他少说了句“走了之后,不准再踏进钦云府”!苏步钦握拳,意识到在姚寅这样的对手面前,没有运筹帷幄的可能性,所以只能认了,“放心,四爷那么用心良苦,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