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尉缭子论世

类别:其他 作者:伊晞字数:3568更新时间:22/07/10 17:16:36
听尉缭讲述着阿政与王翦的这一段往事,是与听精卫和元曼讲述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以为,他因为儿女私情,对王翦或多或少总是有些偏见的,乃至现如今还愿意用王翦、甚至重用王翦,都是有些出乎我意料的了。可不曾想到,他还有如此大度宽容的一面。

仔细回想,却也怪不得元曼和精卫的,她两个并非兵家之人,对于君王权术更是不通,纵使精卫是个人精,可这君权之间的勾心斗角,她总归也是不懂的,抛开这一点,就拿六十万兵力一事来说,她们二人怕都不知这是举全国之精锐兵力。

“这一辩,权当你赢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今日就我们三人在,这嘴也长不到别人身上去,今日我们三人且煮酒论世,抛开各人官职地位,且来说说如今的世道。无论今日说了什么,对也好错也罢,都只当不曾发生,可好?”

自打吕不韦身死之后,我倒是甚少与为官的打交道,今日见扶苏待尉缭如此倚重,我也权且相信这孩子一回,与阿政如今的臣子好生坐下煮酒论世,且看看众大臣眼里的大秦、眼里的秦王,又是何等模样,可与我看到的有何出入。

尉缭倒也好生畅快的模样,“善也!善也!”

扶苏在此时插嘴道,“母妃,看来尉缭大人也颇为信赖母妃。大人平日喜观人面相而判定可否与此人相处。大人这是第一回见着母妃,便愿与母妃促膝长谈,可见大人对母妃也是有些赏识的。”

“哦?”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是除了吕不韦之外,我遇见的又一个认定“相由心生”之人了,难免心中也是有些亲切的,故而便问道,“那倒是恳请尉缭大人说说,本宫的相貌如何,大人又能从本宫的相貌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尉缭低着的头微微点了点,顿了顿,才低声喃喃了道,“那,如若冒犯了栖桐夫人,还请夫人多多见谅。”

他抬起头来,认真仔细的打量起我的模样来。我倒也十分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同样开始打量他的样貌,纵然我不是精卫和祖母那样的人精,可这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的我也都见过,不说阅人无数,却也能粗浅的从人相貌中瞧出个星点轮廓来。

尉缭此人,衣着端庄行为不失稳重,坐如洪钟般身形挺拔,纵然儒生打扮,可眉宇间却也透着点点硬朗英气,此人,当是习武之辈。他耳廓面方,鼻翼耳垂皆肥厚,面色略带铜色,轮廓硬朗,一双细长的眸子却有着璨若星辰的神采,两片唇瓣菱而浅薄,倒是个有福气的人,却也是个喜猜忌弄权之辈。加之这剑眉横切一道,想必也是个亦招惹灾祸的,却又因是个贵人姿态,每每能逢凶化吉。

我将他打量了个差不离,他也将我瞧了个见底。

但见他单手捏了捏胡茬之后,才道,“微臣观栖桐夫人之体态举止,端庄而雍容,是为富贵之相。夫人面相不华自贵,鹅蛋面庞不显半点颧骨,面色白皙而自带红润,是为多遇贵人、常为人贵人之相。纵然栖桐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夫人的娥眉也稍加以修饰过,可夫人的眉骨却十分锋利,眼神绵绵却也透着精锐,微臣若猜得没错,夫人应当是面相柔柔、却手段雷厉之辈罢?性情则更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但凡有人来犯,夫人应当是睚眦必报。”

我听得有趣,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面相也颇为准确,正欲赞同尉缭的观点,不料扶苏却微微咳嗽两声,面色微微紧张的瞥了眼尉缭。

我的手轻轻磕在小几上,“扶苏儿,尉缭大人说得很对。今日母妃想与尉缭大人好生聊聊,如若说话瞻前顾后的,倒也失了这其中兴致,不是?况,母妃是真觉得,尉缭大人说话还是颇有些意思的。”

闻言,尉缭朗声笑了笑,畅快的饮下一杯酒,才道,“果然是秦王政的正妻,待人举止、接人气度,都不乏宽宏大量。微臣今日能与栖桐夫人结识并促膝长谈,亦是微臣的福气。”

扶苏闻言,这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再阻拦尉缭的口无遮拦。

合欢花又到了盛开的时候,小几摆在这合欢树下,酒水倒映着合欢绒绒的花丝,恰似我此时的心境美得很。

待尉缭将酒杯放下,“说起来,微臣对大王的心胸气度也是领教过的。相由心生,虽通常情况下都是准的,可也不乏有意外的时候。微臣以为,大王乃天子之貌,不是我等可轻易揣摩的。当年的冒昧之举,如今想来,却也是太唐突了些。幸而,亦是因为大王的大度,也才造就了微臣如今在秦的功业,让臣得以有一番施展拳脚之地。”

在我看来,尉缭此人,言行举止都颇为爽快,又是个善于言谈的,我倒是喜欢听他讲话。

“哦?看来尉缭大人此中也有过一段曲折的故事。不知大人可愿说来听听?”我问道。

他笑了笑,抬头望着满树的合欢,喃喃道,“年少轻狂事,如今想来,当个笑谈也罢,夫人权且听了笑笑也就过去了。”

“彼年,微臣深信相由心生此道,初初来秦时,总觉大王面相过于刚烈,有求于人时可以虚心诚恳,但凡被冒犯时则会凶狠残暴至极,待敌人也会毫不手软。蜂准、长目、豺声、挚鸟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乃布衣出身,然大王待臣每每委身自请为下。诚然秦王只在天下,天下亦为其所俘,但此人性情阴鸷,不可与之久游。”

他悠悠的说着这其中一遭,我听得有趣,心说他对阿政的评判倒也准得很。

不料,他话锋一转,只道,“微臣终日惶惶然,不多时,便邀吾之底子王敖遁去。大王不以为过,亲请蒙恬将军为臣牵马,带回府中。此后,臣多次出走,大王多次挽回,并丝毫不计较臣之过错,依旧对臣委以重用。臣心大感,遂诚服于大王。”

这倒是桩趣事,他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阿政都认准了他的才华,不以为过,可见,阿政在待臣之道上,还是颇为宽容大度的。

“有些意思。”我赞叹着,“不过,尉缭大人着实才华横溢,换做任何一个明君,也会愿意如此挽留大人的罢?大人实乃才子,千金难求的才子。只此一件事,倒也难说明大王是如何大度的,大王倚重尉缭大人才会容忍,待其他人呢?可有此番度量?尉缭大人,可莫要以偏概全啊!”

他摆手笑了笑,“呵,栖桐夫人,微臣倒还真知晓一件捅了天的大事。”

我只做好奇装,噤声凝神仔细听着,“洗耳恭听。”

“当朝顿弱,亦为大王所倚重。比年,大王想召见顿弱,顿弱却放出豪言,他有个坏习惯,就是见了君王不行参拜之礼。假若大王能特许免其参拜之礼,他便见之,否则,拒不见王。”

扶苏听得也颇为认真,亟亟追问了句,“如此无礼之举,父王允了?”

尉缭笑了笑,“自然允了!如此,大王才得以与顿弱相见。初次入见,顿弱便直言不讳,天下有实无名指人,有有名无实之人,还有无名无实之人。这有实无名者乃商人,衣着光鲜生活富庶,却无多少地位;这有名无实之人,乃农人,纵然地位颇高,却一年到头难以果腹。无名无实者,则是大王,大王您为万乘之尊,却无孝亲之名;坐拥千里,却无孝亲之实。”

“这……这……此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我听得都有几分心惊胆颤,谁人不知庄襄太后是大王的一块心病,更是他的忌讳所在,此人倒好,不但不避讳,还敢揪着此事在阿政面前说道。

这等胆大妄为之辈,当时没被阿政凌迟也真是怪哉!

他笑了笑,故作讥诮状,“顿弱这不怕砍脑壳的,只顾自顾自的冒冒失失继续道,大王以赫赫之威,不能制住山东六国,却将威权施加于母后,囚禁她。当时,大王是鼻子都气歪了,却也没拿此人怎么样,反而引转话题,问顿弱,‘爱卿以为,孤可否吞并六国?’”

尉缭倒也是个爱卖关子的,说着说着,忽而就顿住了。

我继续追问了两句,他才幽幽道,“顿弱只道,依如今形势而言,韩国乃遏制天下的咽喉,魏国乃天下之胸腹,王若肯以万金之资,臣愿东往韩魏,策动两国执政重臣听命于大王,外施以兵,内乱起政,然后天下可图也!”

我听得不禁失声笑道,“原,也是和姚贾一路人,是个会耍嘴皮子又能策反的。”

“母妃切莫小看了这反间计,此计为父王也收复了不少领土。万金虽重,可以一国领土权衡之,又能算甚?”此乃扶苏儿的评价。

是有三分道理的,故而,我也不由得点点头,“从前,吕相国亦是支持此术的。”

谈到吕不韦,便不得不提一提《吕氏春秋》,我不由得又追问尉缭道,“不知尉缭大人可读过《吕氏春秋》?”

尉缭笑了笑,“自然读过,可臣却以为,《吕氏春秋》纵然深有道理,却也有些本末倒置。吕不韦一味注重操弄权术,可眼下,商君和申不害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昔年各国变法,秦之商君推崇注重法度重农抑商,韩之申不害推崇君主集权。结果如何:农乃国之根本,国力强盛之根本;帝王之术固然好用,却也不过是一时见效,难得长治久安。故,韩以破国而告终。”

说着,尉缭不由得长叹一声,“秦之强大、灭六国之势,势如破竹,此乃秦之先祖英明,才得以教秦王继以雄才伟略而治天下啊!”

席间,风声渐起,畅谈半日,宴席方散。

扶苏儿一整日都是坐立难安的模样,待尉缭走了,扶苏才拉住我,只道,“母妃今日说话,颇有些唐突了,尉缭大人亦是冒昧得紧。”他顿了顿,言语有些犹豫,“母妃下回切莫如此胆大。”

“扶苏儿认为不妥?”我不由得问道。

他叹了声,“昔年尉缭大人逃窜,父王本欲杀之,是丞相李斯千般阻挠才罢休的。此事,他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