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平行空间

类别:其他 作者:桑尚字数:10405更新时间:22/07/10 22:39:47
我趴在他们身上,赶紧仰头去看,那个圆洞已被彻底封闭。再看临近那个塔壁,都是粗糙的砖石,结满了厚重的青苔,没有什么壁画。

我从他们身上爬开,互相扶持着坐起来,眼见重聚在一起,虽然有些狼狈,但彼此都没什么大碍,自然分外高兴。小唐搂住我的肩膀,激动地说:“太好了,肖姐姐,你总算也下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侧头看着他们,下意识往后退缩着,心中疑窦丛生,还是无法确定这就是老穆和小唐。我磕磕巴巴地问他们,是如何穿越第二层,到的第三层,可是得到的回答却让我吃惊不已。

原来,那会儿他们利用绳索将我放到一半时,第一层突然发生震动旋转,“人道”太极图快速闭合,眼看着便将登山索夹断。老穆立即趴下来,隔着铁板大喊我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铁板异常厚重,也不知道我是听不见,还是摔晕了,或者被封闭在人道中。拿出对讲机试试,除了乱七八糟的噪音,什么也听不到。

小唐更是焦急,四处看了看,发现所有六道的太极图全部关闭,就说坏事了,六道轮回轮转,需要重新开解。

他们马上跑到塔柱前,却又犯了难,此时还真应了小唐刚才那句玩笑话,只有两个人四只手,要如何开启上面的六眼机关呢?可眼下形势急迫,尤其是我生死不明,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试试了。

小唐交给老穆两根刺针,分别顶入四个洞眼,她自己又回身插入另外两根,折腾了半天,估计是手法不对,仅仅将那个淡蓝色的饿鬼道太极图打开。

虽然不是我下去的那条“人道”,但塔层是直上直下的结构,想来会殊途同归,他们决定立刻下去。在这之前,老穆多留了个心眼,知道六道开启闭合的间隙极短,事先已经把登山索拴在塔柱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间。老穆抱着小唐,抓住登山索快速滑了下去。双脚一落地,就听咯咯一阵响动,头顶的饿鬼道迅速关闭了。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立刻问道:“那……那你们就没看见我吗?”

老穆和小唐互相对视一眼,表情都显得极不自然,同时缓缓摇头。老穆更是语调怪异地说:“这个……真没有。”

他这句话很有些小沈阳的味道,但在我听来,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是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恐惧,后背快速渗出一层冷汗,明明刚才我们同在地下第二层,又不是傻子瞎子,为什么偏偏视而不见呢?

一念至此,我心头猛地一动,赶紧问他们,进入第二层后,是否看到那六面镶嵌着鱼鸟兽的奇怪壁画。

老穆满脸疑惑,伸手摸了摸胡子,反问我:“什么鱼鸟兽?我们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人。”

我吓得一激灵,脑中不自觉地产生联想,巨大漆黑的墙壁上,嵌满了老老少少、各种各样的女人,一个个大声呼喊,扭动着要挣脱出来。

小唐听我说完,微笑着说:“什么嘛,肖姐姐,哪会有这种事儿,我们看到的都是刻形。”

原来,老穆和小唐落地后,发现塔层结构与上面相同,但是六面墙壁却多了六幅壁画。走近一观察,分别刻印着不同形态的**女性,有婴孩、成年人、老人,还有垂死的病人,色彩鲜明,形神兼备,极其生动,密密麻麻的有近百个,属于典型的刻形手艺。不过壁画两两对称,实际应该是三幅,只不过方向却是反的。

我越听越奇怪,感觉这些壁画内容和我钻入“人道”时在管壁内部看到的非常相像,其对称结构,又与我所处的第二层极为类似。可是为什么我们都在第二层,看到的景象却完全不同呢?

跟他们详细说了一遍,两人大吃一惊,老穆眉头紧皱,想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该不会是咱们分别进到其他空间了吧。”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反而想到那些科幻小说,又是平行空间,又是时光穿越,基本都是烂俗到恶心的桥段,总觉得他这说法太过玄乎,可是又找不出确凿的理由去辩驳。我狠狠地骂了句见鬼,可鬼也有个影子,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

小唐低头合计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说:“知道了。”她慢慢告诉我们,结合塔层内的壁画形态,我进入的那层应该是畜生道。畜生道种类繁多,差别不等,大约有三类,一鱼,二鸟,三兽,此三类中各衍生出无数种,所以看起来无法分辨具体形貌。至于他们所处的那层,则是人道,那一个个人像,代表人生的多种形态和命运走势。

我听得糊里糊涂,还是搞不清人道和畜生道的区别,就是觉得脑袋开始变大变沉,自己明明从人道孔洞进入,却坠入畜生道塔层;老穆他们从饿鬼道孔洞进入,却坠入了人道塔层。难道在千年古塔地下,真的存在一种平行叠加空间?

分析到这里,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彼此对望,神色非常难看。耳边是彼此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静谧幽暗的塔层内,显得越发诡异起来。

小唐皱着眉头,沉默了半天,忽然说了句不对,她迅速站起身,沿着塔层周边走动起来。我看到她仰着脖子,不停地端详头顶上方已经闭合的孔道,又仔细观察与六面塔壁相交的位置。

我和老穆对视一眼,赶紧起身走到她身后,我发现六面塔壁空空的,和第一层完全相同。要不是刚才跳进来,甚至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第一层。

小唐眨眨眼,凝神想了一会儿,走到生息木前,轻轻地抚摸着,说:“我想明白了,咱们当时都在第二层,但却是不同的第二层,这也刚好印证了,生息塔柱配建六道轮回塔层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格局。”

她这句话却让我陷入更深的迷惑,什么叫“都在第二层,但却是不同的第二层”?貌似还是像老穆所说,这里存在一个平行空间。

我身子不自觉地有些僵硬,实在无法想象,这种灵异的事件竟然会让自己遇到。我忍不住回头瞧瞧老穆,他同样满脸狐疑地盯着小唐。

看到我们这副表情,小唐点点头,说:“也许……不行,我还得再看看。”她缓缓走到一面墙壁前,拔出匕首,刮去青苔,不顾脏污,将白净的脸颊贴上去,右手不停地用刻针上下划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的表情非常严肃,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听过一面,又走到另一面,直到将六面塔壁逐一听过,才慢慢走回生息木前。我和老穆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不知她此举是何用意。

小唐嘟起嘴唇,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生息木,默立片刻,突然用匕首使劲将生息木表面的一层桐油刮掉,转圈又是六只细小的洞眼,肯定就是开启这层的机关枢纽了。

看到这里,小唐点点头,扭回头,目光逐一扫过我们的脸,淡淡地说:“第一层是单一的,代表六道总体入口。但第二层却是六环塔身,由六座结构相同的塔身按照环形排列,分别代表六道的终极归宿。六个平行塔层刚好将第一层托起,当上下两层全部旋转时,无论从第一层哪个孔道下去,都有可能落入下面不同的六道归宿。”

看我们似懂非懂,小唐又用刺针在地上简单地画了个结构图,第一层塔身自转,第二层六座塔身却是整体同时自转,六道入口随机贯通下面塔层,所以我是从人道进入,却偏偏落进了畜生道,而他们从饿鬼道进入,反而落进了人道。刚才她用刺针不断地划拨着墙壁,已然听出周围肯定不会有其他空间,所以这里又是一个新的六道入口。而且如此一来,生息木共有七根,一根是主体塔层的纵轴,其余六根则深埋地下,按角度等距排布,分别作为六道轮回所在塔层的纵轴。

我慢慢地点着头,觉得这种进入方式,有种数学领域里随机选择的意思,又忽然想到自己所在的第二层,生息木上并没有针眼,看来不是那根整体纵轴,而是一个分支纵轴。同时,我也隐约明白了这“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含义。不过仍旧难以想象,当年造古塔的辽人,为何要在地下修建这种复杂的结构。尤其是生息木世所罕见,他们竟然可以一连找到七根。

老穆摸着胡子,深深叹了口气,说:“辽人信佛,这种结构必有其独特用意。不过老是这么来回折腾,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儿呢?”

我心里一沉,顿时觉得无比茫然,老穆确实说到点子上了,要是一直这么循环下去,岂不永远都处在轮回中,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最后的秘密。而且,塔层不断向下拓展,似乎无穷无尽,就算真的只有六层,可眼下我们身处下方,没有任何攀爬工具可供使用,还能再回到地面吗?

也许是同时想到这个问题,我们互相看了看,都叹了口气,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小唐偏过头,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生息木,眼神流转中透出一丝怪异。良久,她突然说:“不对,虽然生息木扎根极深,可是深到这个地步,却也说不通啊。”

经她一提,我也产生强烈同感,是啊,生息木固然神奇,但毕竟也是一种植物,目前我们深入地下至少有几百米了,可是看那根生息木塔柱却还是笔直地矗立着,如果说是主根系,那简直无法想象它的长度。

老穆却不关心这一点,只是蹲在那里,摸着胡子,微微眯起双眼,盯着太极图,缓缓说:“按照肖薇的推测,地下塔身共有六层,咱们现在处在第三层,又是单一的。看眼下形势,按照这个排布规律,下面一层应该又是一具六道的终极归宿,也就是说,下面应该是一个六环塔层。”

小唐看着老穆,用力点点头,说:“不错,我也觉得是这样。”转头又问我,“肖姐姐,你刚才所说的什么镜像原理,还有徐老爷子画作中的暗示,我倒觉得有点儿意思,或许这真的就是1-6——1-6——1-6的构建模式,咱们必须再深入两层,才能到达最后的第六层。”

停了片刻,小唐叹了口气,说:“六层之后……谁知道还会是什么呢。”神情凝重,语调怪异,似乎话中有话。

对于小唐这种欲言又止的风格,我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想去强行追问,只是默然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秀气的面孔。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那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开锁人楚轻兰和女针灸师宋月婉,隐约产生了一丝奇妙的感觉,这三个女孩简直太像了,同样年纪幼小,同样身怀绝艺,似乎又同样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

想到此处,我不禁感慨万千,因为舅舅的一张人皮战士,通过种种机缘巧合,竟然能和她们结识,而且彼此探索的秘密又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未来自己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发展呢?更重要的是,六层之后,还会是什么呢?

我们商议半天,都觉得地下古塔共有六层的说法最靠谱,只有深入下去,才能搞清楚原委。老穆无意中看看手表,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五点了。连续一夜的探索,让我们每个人都眼窝深陷,疲惫不堪。老穆拍拍肚子,哈哈一笑,说大家先吃些东西,睡上一会儿,等养足了精神,再继续深入。此时,我才觉得饥渴难耐,浑身乏力。

吃过几块压缩饼干,灌了一瓶矿泉水,困意也跟着涌了上来。老穆背靠一面塔壁沉沉睡去,不久便响起阵阵鼾声,声音越来越大,激荡传递,感觉整个塔层都在回响。

小唐偷偷瞥了老穆一眼,轻轻拉起我的手,扭捏着说:“肖姐姐,咱们去那边儿好吗?我……我要小便。”

我微微一笑,知道这是小女生害臊,就带着她走远了些。方便之后,小唐起身系上裤带,突然凑过来,嘴巴紧贴我的耳朵,语声很低又微微发颤,“肖姐姐,我……老……老是害怕,总觉得这座古塔,跟……跟我的身世有关。”

我怔了怔,稍稍退开几步,不解地看着她。小唐的脸色苍白,几乎没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眼神中流露出极大的恐惧。突然,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力道超大,以至于手背上几条淡青色的筋脉浮凸而起,又是极度的冰冷。

那是一种女性特有的凉意,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不安的情绪。

相识这么久,小唐性格一贯冷淡平和,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产生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尤其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古塔怎么会和她的身世发生关联,难道唐伯虎的后人参与过古塔的修建?

这个念头才动,又被自己立刻否定,古塔为辽人所建,唐伯虎是明朝人,相隔了好几百年,就算老唐自己有这心思,恐怕也只能穿越回去了。

我心中狐疑,用力握了握小唐的手,说:“妹子你……”小唐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出声,把我轻轻拉到一边坐下。

小唐深深地低着头,露出脖颈间一片雪白,使劲掰着手指,发出持续的嘎巴声,显然内心在进行着剧烈地挣扎。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体温传达着我的安慰。

好半天,小唐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充满无限凄苦味道。她解开挎包,捏出一根极细的银色小针,爱怜地看了几眼,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沙沙沙地划拨起来,小声说:“给你看看内文法。”

随着针尖划动速度加快,渐渐地,指甲表面被刮出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而后,她在衣服上轻轻一抹,将瘦弱的手掌伸到我眼前。借助手电光,我看到指甲上赫然出现了两个鲜红的小字:六西。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凑过去仔细一看,确实是六西。那两个字似乎是写在指甲下面的,略微有些模糊,不过仍旧可以看出笔画潇洒飘逸,属于典型的蝇头小楷。

我又惊又奇,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向自己眼前拉。可不知为何,一握之下,那两个小字刹那间淡去,只留下指甲表面条条细密的白色划痕。

我立刻来了兴趣,反复抚摸按压那片指甲,除了感觉比较粗糙,没有任何异常,不知道字形藏到了哪里。我十分不解,就问她是怎么回事。

小唐没有回答,只是闭目沉思,好像在作激烈的斗争,突然又睁开眼睛,用力咬咬嘴唇,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表情极是严肃,让我将老穆喊醒,说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再瞒了,讲出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才好。

见她这种态度,我就知道事关重大,也不去多问,立即把老穆拍醒。他听说小唐有话要讲,也是很感兴趣。

我们三个人均没有睡意,背靠一面塔壁,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为了节约电量,又将手电熄灭。塔层内漆黑如墨,四下安静异常,只有小唐淡淡凉凉的声音,慢慢回荡着。

小唐先是告诉我们,墨门中的顶尖手艺有很多,其中最高深的一项叫“内文刻法”,顾名思义,就是将图案花形文刻在人体或者物体的内部,而表面却丝毫不能察觉。这需要使用特殊的文针和刻针,配合极端细腻的手法,以达到“文刻其内,千变万化,外廓不损,浑如平常”的境界为最佳。也就是说,内部可以文刻出各种复杂的图案,但又不会造成人体或者物体表面的损伤。

说着,小唐按亮自己的手电,调成最小光源,又从挎包里掐出那根细到极致的白色小针,说:“我这门手艺是最弱的,不过也还凑合,给你们瞧瞧吧。”

听她说出之前那番话,我虽然大感神奇,但想到当日在桑佳慧家中,小唐曾给我讲述过瓷盘为刻形品,我已然隐约猜出,指甲下面的两个小字肯定是内文刻法的手艺,此时看她有意演示,就主动伸出双手,让她在我身体上进行演示。

小唐摇了摇头,轻轻推回我的手,说:“墨门自古立下规矩,非我门人,勿施其身,还是换物件吧。”她四下踅摸一圈,估计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抓过强光手电,竖直立在地面,用左手牢牢地握住底部。一道光柱径直贯通上下,在塔层顶端形成一个明亮的圆形光斑。

小唐慢慢抬起右手,将小针顶在手电的玻璃罩上,轻轻向右拖动,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光芒从指缝间散乱地溢出,笔直的光柱打在脸上,小唐使劲眯起眼睛,眉毛微微颤抖,容貌看着有些怪异。

刺针行到玻璃罩边角一处位置时,小唐手势一顿,手背立刻弓起,变换成一个捏姿,开始上下竖直地击打玻璃,好像鸡啄米一般,每次起伏不过几毫米,令银针几乎成了一条闪烁的短短银线。

咔咔的声音响个不停,频率忽快忽慢,竟然有些类似无线电发报。我非常纳闷,不知道小唐这是在干什么。

敲了足有近百下,小唐又换了另一个位置,再次快速击打。如此往复,一共敲击了等距的六个位置。而后她换了口气,右手迅速在其中两点之间一滑,就听玻璃发出吱的一声。她手下不停,继续划拨,又滑了四下。当滑到第六下时,玻璃突然发出一阵碎裂的轻微声响。

小唐叹了口气,立即收手,颇有些沮丧地说:“功力不够。”她慢慢将身体靠回塔壁,将银针放入挎包,又将手电递给我们。

我立刻接过,和老穆同时探头去看,就见玻璃表面赫然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六边形,六个顶点都是圆圆的小白点,六条边则是细长的白线。手电光打在塔壁上,在圆形光斑表面,出现一个清晰的六边形轮廓。

这不还是刻形嘛!我心里犯疑,伸手去摸,玻璃表面平滑如常,根本摸不到任何雕琢的坑痕,不过其中一条边却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我倒转手电,不顾光线刺眼,低头眯眼使劲去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六边形居然真的刻进了玻璃内部,好像玉石里面带有天然花纹。那条裂痕,估计就是小唐气力不够之后留下的败笔了。

我和老穆迷惑不已,这种内文刻法实在太神奇了,根本无法以常规去理解,也真对得起鬼斧神工那四个字。

当时我就猜测,肯定是小唐利用快速击打,震碎了玻璃内部结构。老穆则联想到古代衙役打板子,令皮肉骨头受损,却保持裤子的完整,属于手头使的阴力。

小唐淡淡微笑着,任我们胡猜,也不去解释,等我们停止议论,才又继续讲起自己的身世。她的语调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如同叙述故事。而且这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中间根本就不容我们插话询问。

听过之后,我和老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傻呆呆地盯着小唐的脸,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脑海中翻江倒海一般,混乱到了极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根本就无法相信这是自己亲耳所闻。

小唐离奇的身世实在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在恍惚中,对某些公认的历史产生了强烈质疑,更对这座古塔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敬畏。

关于那晚小唐的讲述,我该如何去写呢,还是老老实实地平铺直叙,由那个唐伯虎说起吧……

唐寅,字伯虎,出生在苏州府一个商人家庭,自幼天资聪敏,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属于远近闻名的神童。他十六岁秀才考试得第一名,轰动了整个苏州城,二十九岁到南京参加乡试,又高中第一名解元,故后世人称唐解元。

正当唐伯虎踌躇满志,在第二年赴京参加会试时,却遇到一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江阴巨富之子徐经。

徐经跟唐寅是同科举人,彼此年岁相仿,赶考途中与唐寅偶遇,由于仰慕唐寅的才华,就曲意逢迎,表示愿意资助唐寅在赶考途中所花的所有费用,两人因此结成莫逆之交。

唐寅和徐经抵达京城后,曾多次拜访当年京城会试主考官程敏政,唐寅还请他为自己的一本诗集作序,彼此关系因此被慢慢拉近。

那年试题出得十分冷僻,很多应试者绞尽脑汁都答不上来。但其中有两张试卷,不仅题文相当切合,而且词汇得体,程敏政高兴地脱口而出,“这两张卷子定是唐寅和徐经的。”

这句话被在场人听见并传了出来,被平时忌恨他的人抓到了把柄。那些人纷纷启奏皇上,都说程敏政受贿泄题,如果不严加追查,恐怕会有失天下读书人之心。

当时的明孝宗信以为真,龙颜震怒,立即颁下圣旨,不准程敏政阅卷。凡是由程敏政阅过的卷子,再由大学士李东阳复阅,并把程敏政、唐寅和徐经押入大理寺,派专人审讯。

徐经入狱后不堪严刑拷打,招认自己用一块金子买通了程敏政的亲随,窃取试题并泄露给唐寅。不过后来刑部、吏部会审,徐经又推翻原供,辩称自己屈打成招,程敏政和唐寅更是大呼冤枉。接下来,皇帝下旨“平反”,三人均各有发落。程敏政出狱后,被迫辞官还乡,始终愤懑不平,不久就含恨而去。徐唐二人则被取消仕籍,发配到县衙任小吏。

至于那次考试真相如何,是否存在漏题的可能,各种史料都有记载,但众说纷纭,难分真伪,也就成了历史上一桩出名的无头公案。

听到这里,我不禁缓缓点头,记得前些日子曾看过一本非常火暴的小说《明朝那些事儿》,里面好像也是这样描述的。不过能听唐伯虎后人亲口讲出,只觉得更加真实,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且说唐寅出狱后,被贬往浙江某个县城任小吏,他觉得会考舞弊让自己脸上无光,耻不就任。回家后妻子反目离他而去,他消极颓废,令人修了一座“桃花坞”,整日纵酒浇愁,娱乐笙歌。

大概在明弘治十三年,患难兄弟徐经登门拜访,看唐寅精神萎靡,郁郁寡欢,就以散心为名,极力邀请他一同游历。

三载之后,唐寅突然独自返回苏州老家,但不知何故,竟从此绝意功名,决心以诗文书画终其一生,并终有大成。

关于唐寅的这个思想转变,正史记载只说是他通过会考舞弊一案,看透了仕途险恶,可其实却另有隐衷,这就需要从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说起了。

林奴儿,又名林金兰,号秋香,是金陵城的一代名妓,不但姿色美艳绝伦,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当时“点”她的人很多,差不多等同于今天的召妓。

所谓唐伯虎点秋香,实为后世之误传。历史上虽有秋香这个人物,且和唐伯虎同是生活在明代中叶,但她至少要比唐伯虎大20岁。就算两人曾见过面,唐伯虎能不能看上这个老美人,也实在难说。不过与唐伯虎同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枝山,曾得到一幅绘有秋香容貌的彩色扇面,他赞美之余,诗兴大发,写下一首七言绝句:“晃玉摇金小扇图,五云楼阁女仙居。行间看过秋香字,知是成都薛校书。”

某日,祝枝山携扇面来到桃花坞,邀唐寅一同观赏。文人相见,自然少不了饮酒作乐,唐寅酒醉之后,直直地盯着扇面多时,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只说:“秋香之姿,世所罕见,余只恨晚生二十载,否则必一亲其芳泽。”

说完这句话,他又端详半晌,连连摇头,慨叹道:“风姿固佳,却为颜面一痣所累。”指的是秋香面颊左侧颧骨上的一颗小黑痣,影响了美人的整体效果。

祝枝山也深有同感,刚要附和几句,却见唐寅从怀中取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以拇、食两指捏住针尾,先是慢慢举在眼前,口中默念几句,随后轻轻点触在扇面中秋香的面颊处,手腕不停地上下震颤,一番快速而细密的啄剥后,那颗黑痣竟然奇迹般消失,而扇面纸质不损,墨色不退。

见此情景,祝枝山大为吃惊,急忙拿起扇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停地询问唐寅何时学会了这门手艺,竟然连老朋友也隐瞒不说。唐寅抿了口酒,微笑着摇头,始终不发一言,神情却有些郁郁寡欢。

此事自祝枝山口中流出后,经多人口耳相传,又经后世小说家笔墨演绎,才变成今日唐伯虎点秋香等等轶事。可是当年的真实情况,却流逸在历史深处,从此无人得知。

且说明正德九年,唐寅被明宗室宁王以重金征聘到南昌,当做随堂幕僚。不久,他就发现宁王私养近卫、招募匪盗,有犯上作乱的图谋,为了摆脱宁王的控制,于是假装疯癫,脱身回归故里。后来宁王果然起兵反叛,但很快被王守仁平定,唐寅侥幸逃脱了杀身之祸。此事过后,唐寅突然改信佛教,自号“六如居士”。“六如”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因为终日风流浪荡,导致身体虚亏严重,不能经常作画,加上又不会持家,唐寅晚景凄凉,时常入不敷出,只能靠向好友祝枝山、文征明等人借钱度日。其间有著名书法家王宠常来接济,又娶了唐寅唯一的女儿桃笙为儿媳,成了唐寅晚年最快乐的一件事。

在桃笙出嫁的前一晚,在众人的周济下,唐家高朋满座,摆了十几桌酒席,一直闹到了深夜子时。待前来祝贺的亲朋都已散去,唐寅背负着双手,慢慢走进女儿闺房。他转身关闭房门,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黄锦小包袱,轻轻放在茶几上。

黄锦褪色严重,已经有些泛白,显得极其陈旧,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外面还绑了一条红绳。

桃笙见父亲神情庄重,而这本书册从没见过,名字又很古怪,心中感到十分好奇。

唐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许久。突然,他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原来,自科考舞弊案后,唐寅曾跟徐经一同在外游历三年。那是明弘治十四年六月,两人一路游玩来到杭州,因久慕六和塔之盛名,就决定登塔观赏一番。

六和塔坐落在钱塘江北岸的月轮峰上,始建于北宋开宝三年(970年),共有八面十三层,取佛教“六和敬”之义,用来镇压钱塘江每年都要泛滥的江潮。宣和三年(1121年)曾毁于兵火,又于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重建。

唐寅与徐经说说笑笑,轻摇手中折扇,沿塔梯缓缓而上,直到最高的第十三层。他们手扶栏杆,极目远眺。此处天高风疾,壮阔的钱塘江一览无余,江水浩浩汤汤,奔涌呼啸着向东流去。

唐寅看在眼中,心有所伤,忍不住仰天叹道:“想我唐寅天纵之资,竟落到今日这般下场……”话到这里,悲伤难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看老友这般哀痛,徐经回想起当日种种经历,也不由得黯然神伤,拍着唐寅的肩膀,刚要劝慰几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敢问这位居士,莫不是苏州唐解元?”

唐徐二人急忙回头去看。就见一位老僧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们身后,白眉下垂过腮,银须散满胸前,面容古奇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眉宇之间却又凝结着一丝淡淡的忧愁。

见二人发怔,老僧手抚长须,缓步走上前来,朗声说:“贫僧法号广世,乃**塔院住持,今日有幸得见名闻天下的才子唐解元,故此冒昧一问。”

彼此施礼后,广世极力邀请二人到塔院禅房内小坐品茶。唐伯虎脸皮薄,心里惭愧难当,原本推说不去,但拗不过好事的徐经,只得随同广世走下。

三人下到第十二层,广世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微微一笑,让唐寅、徐经好好看看这壁上雕刻的须弥座。就见转圈六面墙壁弥座上,雕刻有花卉、飞禽、走兽、飞仙等各式图案。

按照广世指点,唐寅背负双手,沿着塔壁慢慢走动,定睛观赏那些雕刻。看着看着,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为何外部塔身八面,而内部却成了六面?

广世目光闪动,缓缓点头,也不解释,又带着二人继续下行。此后,在第10、8、6、4、2层都做了短暂停留,广世则反复要求他们观看壁上的雕刻。

这偶数六层,除了面积因为塔身形状而向上递减缩小外,整体结构完全相同,均分成六面,甚至壁上的雕刻也没有任何区别,和那奇数七层的八面结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寅、徐经对此很是疑惑,又不明白广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下到塔院后,广世将他们带进自己的禅房,命知客僧奉上两盏西湖龙井,然后就坐在对面,手抚长须,眯起双眼,不停地打量着二人。

徐经性子急,见广世这副样子,料定他肯定有事要说,就问道:“老禅师,您唤我们来此到底有何指教,还望明言。”

广世扫了徐经一眼,淡淡地说:“唐居士已然看出这六数之所在,徐居士却连一丝异处都未发现吗?”

徐经一愣,伸手挠了挠头,说:“佛教这东西谁搞得懂,恐怕西天老祖也不知道吧。”

听他这般回答,广世好生不满,先是冷冷一笑,刚要出言指责,突然又是一怔,缓缓地捋着胡子,眼珠四下游动,神色阴晴不定。良久,他才缓缓地点头,口中喃喃自语:“机缘巧合,机缘巧合。”语气很是古怪,而后又不停地叹气。

唐寅和徐经大眼瞪小眼,谁也搞不懂这老和尚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