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李圭拒任赵矜忧，八剌跋扈麻斯愁（下）

再说另一个善媚的杂号妃子，艾婀丽珂。她与朝慕依拉不同，她是毫无保留的。她就是激情四射、燃烧完青春才罢休的那种女孩子。她才不想什么未来，只要现在。母亲的命运已使她体会到身为女人的诸多不幸。她的主义是，趁能受宠就使劲受宠，哪怕将来没有男人宠了也没关系，正好一个人平平静静过日子，总好过母亲那样子。看看她是怎么取宠的……

这一天，赵矜看了几份报告，说到伊儿利汗王帖克笛在都蓝公主的建议下，重用波斯人与阿拉伯人之中的贤者，安定国家，平息内乱。赵矜不禁十分惊异。先前南征时俘虏了都蓝，但赵矜没看出她的智慧，只看出她的美貌——不过，美貌女子对于赵矜来说已不稀罕，为了结好伊儿利，很容易就把她释放了。

回到内宫安歇的时候，赵矜与当时跟着南征的艾婀丽珂说起来：“没想到我放走的都蓝公主，原来确实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她现在帮她父王安定了错综复杂的局面。我有点后悔，没早看出来。”

艾婀丽珂道：“你看不出来？漂亮的女孩子往往就是聪明的嘛！”

赵矜道：“才不是呢！漂亮的女孩子往往才不聪明呢！”

“哪里不聪明了！你看像我、像我这样，因为很漂亮，所以很聪明！”

“你……你不过也是个傻乎乎的呀！”

“我哪里傻了？哪里傻了？”

“哎呀呀，别闹，放开，我可是说认真的。当时阔阔甘也称赞过她，不过我以为都是她们蒙古人自己瞎吹的。要是早知道的话，我放不放她可不一定了。因为伊儿利的安定，对我国可不是好事啊！”

“才知道啊，那时我就劝你杀她嘛！我说你如果自己舍不得杀，就把宝剑给我，我帮你杀。”

“胡来！当时你敢把她杀了，帖克笛定要找我拼老命，我的麻烦更大。”

“那你就把她强行纳做小老婆，自认是帖克笛的女婿，他还打你不打？”

“……这个，打不打且不说，你不是不喜欢我多纳小老婆吗？”

“一般来说不喜欢。不过也不一定。像她那种很高贵的公主，我一看就不舒服。你应该把她纳做小老婆，我就有乐趣了。你知道，我是个又嫉妒又恶毒的小老婆！一定会帮你教训她，嘿嘿！”

“……啊，啊，怎么教训？又是往屁股里扎针？”

“才不是。我会下毒！一天下一点，慢慢地毒死她！”

“你的毒药从何而来？”

“这个你别管！总之看不顺眼的人，我就要下毒！你要是一个礼拜不来我这儿一次，我就给你和你的所有老婆们下毒、下毒、下毒……”

“没王法呀！”赵矜在兴奋的艾婀丽珂拖拽与冲撞之下，发出与堂堂君主完全不配的哀鸣。

数千里外的撒马尔罕，海都汗国的王宫。正当大汗与重臣们议事之间，一名重臣迟迟来到，一坐下来，即发出了低低的哀鸣，全身颤抖。

这就是麻斯，色目人，官位相当于海都汗国的丞相，可谓官高位尊。不过，在蒙古诸将的眼里，他只像一只滑稽的老狗。他们经常拿他做笑料，肆无忌惮地在各种场合嘲笑他——只要不是在大汗的面前。在海都大汗的面前，没有人敢胡乱发笑。

海都看看震颤着的麻斯，有些不满地问道：“怎么了？”

“老、老臣身体不好……”麻斯发着抖，倾斜着坐了下去，很快他又痛得冷汗直冒，但是不敢再哀鸣一声。

怎么回事？原来，在坐毡里面，被人竖着放了刺针。那是用来缝皮衣、毛毯的大针，被刺到可不是一般的痛。麻斯生怕触怒海都，明明被陷害，仍不得不坐下去。于是整个会议时间，他颤抖不止。

头顶光溜溜、只留前额一撮毛、戴着硕大耳环的海都，神情格外有威严。他的手段凶狠、杀伐果断，手下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透。

会议之后，蒙古诸将走出外面，一帮人便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嚯嚯嚯嚯！”“呼呼哈哈哈哈！”内中海都的太子八剌笑得尤其厉害。

麻斯一瘸一拐地走开，连头也不敢回。他知道自己已经大大触怒了八剌等一帮人，就算被他们捉弄也不敢有怨言，更不敢向汗王告状。

八剌是庶长子，按理没有继位资格，但由于嫡生的二王子撒班与八剌友好，多次向海都请求立八剌为太子，海都亦喜欢八剌的勇力，终于立了八剌。撒班比较文弱，八剌自小保护撒班，两度救其性命，因此这两兄弟的感情好过一般君主家里的亲兄弟。

麻斯为什么得罪了八剌？这要从炎汉南征以后说起。炎汉的南征，救阿塞拜疆、破格鲁吉亚、退亚美尼亚、扶立车臣首领，使得高加索地区一半落入炎汉掌握，伊儿利对此无可奈何。海都汗国得知情况之后，商议对付炎汉之策。

当时麻斯建议：“老臣认为，炎汉屡战屡胜，不可小看。我国依旧面临着元朝的威胁，不如与炎汉加强友好，以便后路无忧。”

海都不动声色地问道：“已经定下盟约了，还不够吗？”

麻斯审慎地说道：“还不够。炎汉方面，仍十分提备我国。他们的镇东都督府，是专门为我国设立，屯兵很多。如果元朝进攻我国，难保他们不撕毁盟约，趁势夹攻。”

海都便问：“那么，怎么加强友好？”

麻斯道：“可以把朵思吉公主嫁给炎汉国王，这样，不但巩固了盟约，还可以要求炎汉出兵打伊儿利，我国趁机获利。”

“嗯……”海都点点头。

麻斯又补充了一点：“老臣听说，炎汉国王还没有子嗣。如果朵思吉公主嫁过去能够生下儿子，则炎汉未来的国王会是大汗您的外孙。”

海都又点点头，呵呵一笑：“我的朵思吉，老女人们都说她必定很会生孩子啊！”

麻斯再进一步指出：“而且，大汗可以亲自带大军护送朵思吉公主出嫁，谅那炎汉国王不敢不立朵思吉公主为王后。朵思吉公主一旦当了王后，就算别的妃子生了儿子，也可以由王后抱养，认作王后的儿子。那么——”

“——啊哈哈！”海都完全心领神会了。他善于战争，也善于运用战争外的手段。使用一个女儿，换取一份对炎汉的控制权，看起来不错。

于是海都认真考虑麻斯的主意。不料八剌巡边回来，听到麻斯给大汗献计之事，勃然大怒！原来，朵思吉是八剌的同母妹妹，是海都诸女中最美丽最得宠的一个。八剌之所以被立为太子，也有妹妹向父王进言的一份功劳。八剌极为喜爱这个妹妹，怎能允许她嫁到炎汉去！

八剌找到麻斯，一把扯住，一口唾沫便喷过去：“你这只老狗！给大汗出什么狗主意，令我家蒙羞，败坏国体！”

麻斯大吃一惊，颤抖不已。

跟着八剌前来的撒班也对麻斯直斥道：“我们的妹妹是何等尊贵的人，亏你想得出要把她嫁给低贱的汉人！”

于是两兄弟把麻斯狠狠斥责了一顿，八剌还重重地踢了麻斯一脚。麻斯不得不乞求他们原谅，保证马上去见大汗，承认自己的计谋失策，收回建议。八剌这才拉着撒班离开，一路上仍骂不绝口。

次日，在八剌纠集之下，诸将都来见海都，陈述不可外嫁公主之事。八剌趁着众人情绪激昂，高呼道：“只要大汗给我五万精兵，我立刻将炎汉荡平，哪里还用得着朵思吉屈尊下嫁！”众将一起拔刀高呼，都说荡平炎汉易如反掌，嫁去公主则是万万不能。

麻斯心中叫苦。他自从年轻时就为前代汗王效力，自从海都继位以来便忠心耿耿为之管理国政，并且出谋划策。可惜他身为色目人，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国家，虽是大汗心腹，却始终与蒙古贵族们存在隔阂。

海都经过八剌与众将这么一通表态，再说麻斯也改口了，便打消了嫁公主给炎汉的念头。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了，八剌却对麻斯恨意未解，不时给他好看。麻斯频频陪罪，八剌仍愤愤不已。麻斯只有自认倒霉，忍气吞声。

元朝那边，民族政策相对与海都汗国还算宽容的呢，即使三等、四等的汉人，在朝中为官者还能过得比较体面。二等的色目人，更有些混得相当不同，比如阿合马。

海都汗国呢，保守的蒙古贵族占了绝对统治地位，即使色目人也混不开，别说别的民族了。先前抛弃“衣服”投奔炎汉的官员，岂不明智？要是留下来，只怕比麻斯更惨。

元朝由于忽必烈皇帝与真金太子喜爱汉文化，颇有些汉化的措施。比如忽必烈让契丹人耶律有尚担任国子司业，教授汉学。真金碰到蒙古官员伯必带着小孩阿八赤，很是喜爱，就告诉伯必，要让阿八赤读书，将来有文化才好。伯必遵令。第二年真金又见到阿八赤，关心地问他读了些什么书。阿八赤以蒙古书回答。真金摇头道：“我命汝学汉人文字耳！”

在海都汗国，包括大汗、王子和大臣们在内，都对元朝实行汉化、推行汉法十分抵触，认为是败坏祖宗之法。他们连蒙古文字也不用，宁肯使用成吉思汗时就使用的回鹘文字。因为蒙古文字是忽必烈令国师八思巴创立的，海都不承认那是蒙古文字。海都宣布自己才是全蒙古的正统继承人，凡是忽必烈所提倡的，海都基本上都反对。

八剌是只有勇力没有文化的一类人，保守比起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教训过麻斯之后，八剌故意在第二天的酒宴上趁着麻斯在座，问他：“你看不看汉人的书？”

麻斯的伤口还在作痛，生怕惹恼八剌，只好回话：“不看。”

“是吗？那太没趣了！你不知道，汉人的书虽然低劣，不过有些故事还是有趣的。我专门叫一个懂得许多汉人故事的杂艺人，给我说故事取笑，听得很有味道。”

麻斯听八剌说这些话，不解其意，只好陪笑。

八剌就问麻斯：“你知不知道有个故事，叫做‘如同坐在针毡之上’？那个故事可有趣了！想想，要是你坐在针毡之上，那滋味怎么样？”

麻斯色变。不过，他连脸上现出怒色也不敢，只得灰溜溜道：“那一定很难受了。”

“哇哈哈哈哈哈！”“嚯哈哈哈哈！”八剌与蒙古族贵官的笑声响成一片。

麻斯的心里，苦涩难言。他空有为国谋事的智能，却不能为自己想出一条摆脱窘境的好办法。

同是色目人，阿合马能够与元朝太子真金对着干，麻斯却没有本事跟八剌对着干。阿合马有一大群党羽，麻斯势单力薄。阿合马胆大包天，一切谋求自利。麻斯生性胆小，只知为汗王效忠。结果效忠来效忠去，到了现在已经是垂暮之年，还要受这样的气。

此时的麻斯，犹如一只老犬，为这一家效尽了力气。如今主人不怜，又没有新家可去，只有咬着牙继续看门守羊，认命！

（待续第七十六回：世祖兴师圣宗蹿，重臣论策汗王安）

注：

八思巴：藏族宗教家，藏传佛教四大支派之一的花教（萨加教派）第五世祖师，被忽必烈尊为国师，即元朝第一代帝师。年少聪明，1235年出生，二十三岁时赢得与道教论战的重要胜利，二十五岁时被册为国师，三十五岁时创立蒙古文，1280年四十六岁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