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与天命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最后一个名字数:3717更新时间:22/07/16 00:38:30
这话说的太重,赵侯不敢接,只能羞惭拜道:“若非您的话,我这是要败坏祖先的基业啊!”

“如您所言,我选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寡人之欲,便是立于列国,若强则并天下。这是民众所不关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义之政,让民众得利,而让他们支持寡人之欲。”

公仲连大笑道:“君上这番话,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应该多看看墨家的书。虽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关于利益分析之说,确有可取之处。”

“您欲取天下,并天下。那么,公子朝、阙与君等封君是否也有这样的欲念呢?”

赵侯讷然,摇头道:“不能够有。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稳固,争霸天下于他们并无利。况且,寡人不欲并天下后,却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郸。”

公仲连笑道:“是的。所以赢师隙聘吴起入秦,秦之贵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这便是利益冲突。”

“欲并天下,必须集权。集权之政,必损贵胄。那么,民众对于把税交给您?还是交给阙与君;为您服役还是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么区别吗?”

赵侯似乎明白过来,说道:“并没有区别。”

公仲连道:“如阙与,那是赵地。可是您为赵侯,政令却不能行于阙与,那么阙与归于赵,和不归于赵,对阙与君而言并无区别,可对您区别却很大。”

“您欲并天下,需要做赵国之民的赵侯,而不是赵氏宗族的赵侯。如果您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那么我劝您还是只要守住赵氏的基业就好,不要妄图兼并天下。”

“泗上的政策,虽然有不德之处,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错的。您是赵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敌不可调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难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吗?”

赵侯哑然失笑,如今什么“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礼制已然成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没有跑到洛阳去为天子服务的,而都是在各国出仕。

他已经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

赵氏之君,那是要维护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维护,是因为宗族的力量可以维持军力,从而立于乱世。

赵民之君,那是要适当给予民众一些利益,之所以维护,是因为从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出现后,民众的力量已经可以战胜宗族贵族,从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组成的大军,从而战无不胜。

这可能吗?是臆想吗?

并不是,如今这已经是实践过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认可的东西。

吴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备了铜炮和火枪之后,可以吊打那些善于车战的贵族。

水一战,墨家的齐射轰杀的不只是越人致师挑战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药炸毁了贵族得以存在的军事基础。而水一战越人君子军猛冲墨家义师的中军却被庶民组成的中军阻挡,顺带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获了越王翳,这一切不只是个传奇的故事,更是天下军制变革的号角。

说到底,公仲连所说的上下策,赵侯选择的中策,其实都是墨家“爱人不为用人、爱马非是用马、欲用马非是爱马”的区别。

我爱你,所以我想让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对你好一些,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使用你。

这其中的区别,就是墨家所言的“爱”这个字精髓,也是公仲连所说的“上”与“中”之间的区别。

公仲连之意,是让赵侯用民,而假意爱民,反正民众很难分清爱和用的区别,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爱和用的区别,只怕邯郸的民众现在还是和当年晋阳一样。

既是论迹不论心,那么到底是爱还是用,这些细微的差别也很少有人能够察觉。

公仲连作为赵国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与“宗族贵胄派”就有矛盾。

国君想要集权,就需要用士人派来对抗宗族贵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贤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础,缺乏私兵,所以还需要拉动民众的力量作为军事力量,来对抗宗族贵胄。

士人行政、庶民从军,这是公仲连为赵侯谋划的兼并天下之计。

当然,若是将来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强大的基层力量之后,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于新的一种贵族,那就需要再拉动别的力量来对抗他们,而现在,还早。

赵侯沉默许久之后,想到公仲连的这番话,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问道:“您年纪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说兼并天下、定天下于一……您可以谈谈天命吗?”

“武王何以得天下?纣王何以失天下?姜齐之祭祀缘何断绝?晋室之兴衰又源于何?”

“我有兼并天下之心,对于天命,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如今墨家非命,却又有天志之说。那么,天命于天志,又该如何分别呢?请您给我解惑。”

当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公仲连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时日无多,许多具体的事务赵侯已经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晓那些最为“重要”而又最为“玄妙”的东西。

这或许,将是自己和赵侯说的最后一番话,作为主持了烈侯时代改革的公仲连想说的很多。

武王伐纣,商汤灭夏,乃至于天下诸侯的兴衰,到底是源于什么?

每个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规律,每一个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决这个终极问题,从而一劳永逸。

赵氏可以得天下吗?

赵氏会沦为晋室那样的悲惨局面吗?

天下若不为赵氏所得,又该被谁所得?

有天命吗?

是五德吗?

有鬼神吗?

有天志吗?

是注定的吗?

是可以更改的吗?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吗?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吗?

这一切,赵侯在谈及自己的兼并天下的野心之后,自然而然地问到了已经垂垂老矣的公仲连,希望能够得到一些答复。

公仲连思索许久,缓缓说道:“这个疑惑,臣或许可以解答。”

赵侯眼前一亮,可公仲连随后的话,却让赵侯再次无言。

“君上,我看过墨家的《天志》之书,也读过墨家的《非命》之言。我随便说一件事,您就知道天命和天志的区别了。”

“鞔之适与儒生公孟子游泗水,时维九月,正属三秋,袅袅波兮木叶下。”

“河边垂柳,叶落入泗。有孩童在河边垂钓,见柳叶入水,叶子都是背面朝上。于是便问鞔之适与公孟子,缘何这些秋叶落水都是背面朝上而正面朝下?”

“公孟子言:此天命也。凡秋叶,必朝下而落。”

“此中有义,叶长在树上时,敬天,故而朝上。落下时,敬地,故而朝下。这便是天命,再以此育天下人:要敬天法地。”

“孩童以为公孟多闻,欲赞,鞔之适大笑,说:这就像是孩子们问你天为什么是蓝的?而您的回答是天是蓝的,而蓝色是多么漂亮。又像是孩子们问你人为什么要吃饭,你说人要吃饭,除非是菜否则不能用筷子,吃肉要用叉子……您根本就没有回答问题。”

“鞔之适道:正如二十年前在泗上做的稼穑生长的实验一般,因为叶子的生长需要阳光,那些阳光作用下让叶子有了养分,养分沉重,等到秋天的时候叶子落下,朝上的地方养分多、朝下的那面养分少,所以养分多沉重的,便朝下。”

赵侯颇为新奇,嘴角带笑,可公仲连却很严肃,说道:“公孟子之言,便是天命。鞔之适之言,便是天志。”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命之说,天命该武王得天下,于是武王得天下是顺应天命。”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志之说,其时商纣欲集权,商之贵胄不满;商人多用奴隶周人行以分封;纣王征东夷而朝歌虚弱……等等一系列的理由中,这一切的理由都是:什么事如果没做,那么就会虚弱;而什么是如果做了,那么就会强大……”

“这其中的分别,请您仔细体会。如果不能够分清楚天志和天命,那么赵氏也是危险的。如果天下只有赵氏,那么天志天命不分,也有殷商千年之业;而如今天下有秦、魏、韩、赵、齐、楚、墨诸多豪雄,您若不分,那么一旦有人辨别清楚了,赵氏便危矣。”

“墨家有《非命》之说,又有《天志》之言。天志和天命的区别,我已经给您讲述了。那么,《天志》到底是什么?”

赵侯以为这是精髓的总结,公仲连道:“《天志》就是说:人不吃饭要饿死、不拉屎要胀死。这就是天志。所以,天志无情,人要利用天志,也可以违背天志。”

“你想活着,那么就吃饭、拉屎。你不想活,你也可以利用天志,不吃饭不拉屎。你想杀人,可以知道刺中心脏会死。你想救人,可以知道在胸前做出铁甲。”

“《天志》怎么用,源于‘义’。而‘义’、‘利’不论是谁的、不论怎么变,天志不变,就看你怎么用。墨家,要探究的,是天人之变、是宇宙无穷,而氏族兴衰天下兴亡,可能只是《天志》中的一部分内容。”

“天命,其重在命。天志,其重在天。”

“世有尸子者言: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墨家所言之天帝,即为宇宙。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天下,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墨家的《天志》铸剑,而《同义》铸持剑之人。”

“昔年曾子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就要死了,那么不可以不称赞墨家的言论。”

“作为臣子,我受烈侯之恩,又不能不告诉您,君上欲兼天下,不可不知《天志》,却又不能不防《同义》。”

“墨家居泗上,赵人于北地,却又间隔魏、韩。”

“什么时候唇亡齿寒?什么时候远交近攻?这是您今后执政的几十年所必须要不断变化的选择,选不对,赵氏基业危矣。”

“只选唇亡齿寒,则晋阳之祠,供奉魏氏矣。只选远交近攻,则赵氏宗族与庶人无异矣。”

赵侯还礼道:“我会牢记于心。”

公仲连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如此,那就不谈这个了。君上今日来时,怒气冲冲,手持书信,邯郸之民,到底要求了什么,让您如此愤怒呢?”